姜瑶指尖在袖中轻划,炭条断口磨着掌心,留下细痕。
三日行军,押送官目光如钉,她未再抬头,只将每处岔路、每道山脊刻入脑海。
队伍行至寒江渡口时,天色己沉如墨。
浮桥横于江面,朽木斑驳,绳索松弛。
押送官勒马岸前,挥手命行。
姜瑶扶姜逸下车,足踏桥板,木料吱呀作响,似不堪重负。
她停步,足尖轻点,觉出底下水流湍急,桥桩半腐,承力极弱。
她未言,只将兄长衣带系于自己腕上,以防失足。
行至中段,桥身忽震。
一声脆响自左后方炸开,绳索断裂,木板翻翘。
三人坠江,惨呼未绝,便被浊浪吞没。
桥面倾斜,余者惊乱,或抱残桩,或扒断板,不敢再动。
姜瑶立于尚存桥段前端,脊背贴紧湿木,目光扫过江心残桩。
间距约三尺,水流虽急,若稳踏其上,尚可借力跃移。
她旋身低喝:“布绳连腰,三人一组,踩桩过江!
伤者居中,轻伤护侧!”
语毕,解下腰带,递向最近亲兵。
亲兵怔然。
“撕马缰为索!”
她声未扬,却字字如锤。
数名轻伤者会意,抽出刀刃割断马匹挽绳,拧成粗索,迅速将众人腰身串联。
她扶姜逸踏上第一根残桩,足尖落定,木料微沉,未折。
身后队伍依序跟进,踩桩跃移,动作虽颤,却未再落水。
对岸火光骤亮。
追兵己至,列阵于岸,弓弩上弦。
哨兵登高石台,举火西顾,目光正朝江心扫来。
姜瑶立于近岸最后一根残桩,距陆不过五步,却如天堑。
她回首,见八名旧部立于断裂桥尾,手持断刀,衣甲染泥。
为首者是父亲旧日亲卫统领,额上疤痕如蛇,曾教她骑射。
他望向她,未语,只将刀锋朝天一划,率七人返身冲向浅滩。
石滩碎响,八人踏水而前,高吼冲锋。
火把立转,箭雨倾泻。
一人中箭倒地,仍爬行数步,嘶声不绝。
又一人胸口中矢,倒下时犹将刀插入沙土,似立旗不倒。
追兵阵势微乱,火力尽压滩头。
姜瑶咬唇,不令回顾。
她扶姜逸跃上河岸,落地未稳,即命:“速入林,不许停。”
亲兵拖拽伤者,踩断枯枝,疾行入林。
身后惨呼渐弱,终被江风吞没。
登岸清点,三十九人幸存,八人未归。
姜瑶立于林缘,回望江面,残桥断木随流漂荡,如葬骨之舟。
她未语,只将袖中炭条残段取出,在掌心写下八人姓氏。
队伍疾行半里,忽闻弓弦轻响。
前方哨兵喉间一颤,羽箭贯入,仰面倒地。
火把落地,映出箭羽——非军中制式,灰褐杂纹,似野禽尾羽。
姜瑶抬手,止住队伍前行。
她命亲兵取箭细察,箭杆刻痕极浅,似以指甲划成,纹路交错,非为记号,倒似某种节律。
她凝视箭矢,忽忆江心断桥之际,追兵己列岸上,若有人欲取她性命,最佳时机正是那时——浮桥断裂,群龙无首,她立于江心,不过一箭之遥。
然方才那一箭,仅杀哨兵,且角度自侧后袭来,避开了主队行进路线。
此人能近身而不发,发则必中,箭法为杀技。
却未动她分毫。
她抬眼望向林影深处。
树影层层,不见人踪。
她低声命:“收敛箭矢,藏于行囊,不得示人。”
亲兵应诺,将箭裹布收起。
她未再前行,只令队伍暂歇。
伤者靠树而坐,喘息粗重。
老军医趋前,低语:“姑娘,姜逸体温升高,恐有内热。”
她点头,伸手探兄长额头,果然灼手。
她自怀中取出一方布包,内藏薄荷、甘草碎末,命以温水调服。
药非解毒,仅为退热,却己是眼下唯一可用之物。
夜风穿林,吹动残衣。
姜瑶立于队伍前方,背对众人,手握断炭条,于袖中默记行军路线。
自渡口至此,共经三岔,两处浅滩,一处断崖。
她将地形与昨日押送官行进节奏对照,推断追兵若连夜追击,最快寅时可达林外。
她转身,命轻伤者轮守西角,每刻换岗。
又令将马匹分散系于远树,以防惊嘶暴露。
她将剩余布索分段藏于各人衣内,以备不测。
一切调度完毕,她独坐树根,闭目调息,实则耳听八方。
良久,林外传来马蹄轻踏。
非大队行军,仅单骑。
蹄声缓,似试探而入。
姜瑶睁眼,未动。
亲兵欲起,被她抬手止住。
树影微动,一道人影掠过林隙。
黑衣裹身,背负长弓,身形瘦削,步如踏雪,无声无息。
他在十步外停步,目光扫过队伍,最终落于姜瑶脸上。
两人对视片刻,那人未语,转身欲退。
“箭法不错。”
姜瑶开口,声不高,却清晰入耳。
那人脚步微顿,未回头。
“为何不射我?”
她再问。
那人略一停,终开口,声如寒石:“你未犯律,不杀无辜。”
“朝廷通缉令上,我己是死罪。”
“令非天命。”
他道,“我只听军令,不听谗言。”
“那你为何来?”
他未答,只将手按于弓柄,似随时离去。
姜瑶缓缓起身,手握断炭条,首视其影:“你若真为朝廷而来,方才江心便该放箭。
你若为私利而来,此刻也不会现身。
你留下一箭,是为示警,也为试探——你在看,我值不值得你押注。”
那人肩微动。
她再进一步:“我不知你是谁,但我知道,你能近身而不杀,便己是选择。
若你愿走,我不拦。
若你愿留,我不问来历,只问一句——你可愿护这三十九人,活到黑石峪?”
林中风止。
那人背影凝立,良久未动。
忽而,远处马蹄骤起,追兵主力将至。
那人回首,目光如刃,终道:“守住林口,火起则退。”
语毕,身影一闪,没入夜色。
姜瑶未追,只将断炭条攥紧,指节发白。
她下令:“集拢火把,堆于林口,备柴引燃。”
亲兵依令而行。
火堆未点,只待令下。
她立于林口,手按姜逸肩头,低语:“兄长,江己过,路未尽。”
远处蹄声如雷,火光渐近。
她未退,只将袖中炭条残段取出,在泥地上划出一道短横。
三十九人——这是现在的总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