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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涛背着半空的登山包,鞋底沾着新鲜的泥,沿着小镇唯一一条像样的街溜达。

他喜欢这种漫无目的的徒步,这或许与他的工作相关,需要找些灵感或素材。

今天走了六个多小时,脚底板开始隐隐发胀,小腿的肌肉也像灌了铅,沉甸甸地提醒他该歇歇了。

街角,一个不起眼的门脸闯入视线。白底红字的招牌——“婷婷足浴”,字迹普通,甚至有点褪色。玻璃门擦得还算亮堂,能看见里面几张躺椅和一个旧沙发。

就这儿吧。杜涛推门进去,门楣上挂着的铜铃“叮当”一声,清脆,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来了来了!”一个爽利的女声应着,带着点匆忙。

店不大,收拾得倒还干净。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混杂的药草和香薰的味道,不算难闻。靠墙的方桌旁,一个女人正弯着腰,眉头拧着,手指点着摊开的作业本。旁边坐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小脸也皱巴巴的,对着本子上的数学题发愁。

“哎呀,不是跟你说了嘛,这个‘比’字后面是除数!你看,这里写着‘苹果比梨多8个’,梨是除数!你怎么又把梨当被除数了?”女人声音拔高了一点,透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急躁。她穿着件半旧的碎花棉布罩衫,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角,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

小女孩嘴一瘪:“可是…可是苹果多,不就是苹果大吗?大的不是应该放前面除吗?”

“谁告诉你大的就要放前面除?这是‘比’!是关系!”女人有点哭笑不得,手指重重地点着题目,“关系!懂不懂?”

杜涛看着这母女俩较劲的场面,觉得挺有意思,旅途的疲惫似乎也轻了些。他清了清嗓子,带着点笑意开口:“老板娘,打扰了。这数学题……要不要帮忙看看?我小时候数学还行。”

女人闻声猛地抬起头。看到顾客,她脸上那点急躁瞬间像被风吹散了,换上了一副热情洋溢的笑容,眼睛弯弯的,整个人都亮堂起来。

“哎哟!贵客贵客!欢迎欢迎!快请坐!”她直起身,利落地拍了拍手,仿佛要把刚才那点“教学事故”拍掉,声音清脆得像炒豆子。“丫头,快!把你这些宝贝收起来,进去看电视!别耽误叔叔洗脚!”她麻利地指挥着女儿。

小女孩如蒙大赦,迅速把书本铅笔扫进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书包,抱着就往里屋跑,小辫子一颠一颠的。

“不好意思啊,让您见笑了。这孩子,笨得哟,随她爹了。”孟婷婷一边笑着自嘲,一边手脚麻利地拖过一个深红色的塑料大脚盆,拧开墙边热水器的龙头,哗啦啦地放水。蒸腾的热气立刻弥漫开一小片。“您坐这儿,躺椅舒服。走了大半天路了吧?看您这鞋,沾这么多泥,肯定累坏了。”

杜涛依言在靠门的一张躺椅上坐下,卸下背包放在脚边。躺椅的皮革有些磨损,但还算软和。他确实累,一坐下,腰背的酸胀感就更明显了。他看着孟婷婷忙碌的背影,她动作很熟练,透着股干练劲儿。放好水,她又从一个多层塑料架子上取下几个瓶瓶罐罐,往盆里倒了些褐色的液体和粉末,一股更浓的药草味散开。

“老板娘您太客气了。孩子嘛,都这样,慢慢来。”杜涛随口应着,目光扫过这间小店。墙上贴着几张经络穴位图,有些旧了。角落里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正无声地播放着本地台的广告。整体有些简陋,但收拾得井井有条,透着一种过日子的实在感。

孟婷婷端着热气腾腾的脚盆过来,小心地放在杜涛脚前的地垫上。“来,试试水温,烫不烫?不够热我再加点。”她半蹲下来,仰头问。

杜涛脱了鞋袜,试探着把脚放进水里。恰到好处的温热包裹上来,带着药力的微微***,瞬间缓解了脚底的酸胀,他舒服地喟叹一声:“正好,舒服。谢谢老板娘。”

“叫我婷婷就行,孟婷婷。”她笑着,拿过一条干净的白毛巾放在躺椅扶手上,又去拿***膏。“您怎么称呼?”

“杜涛。杜甫的杜,波涛的涛。”

“杜先生。您这是……徒步旅行?一个人?”孟婷婷拉过一个小矮凳坐下,开始给杜涛的右小腿涂抹***膏。她的手指很有力,一上手就精准地按捏在小腿肚紧绷的肌肉上,带着温热膏体的润滑,力道恰到好处。杜涛忍不住又“嘶”了一声,这次是爽的。

“嗯,周末没事,喜欢出来走走。从市里坐车到山脚,再走上来的。”杜涛放松下来,享受着这专业的手法带来的松弛感。“老板娘你这手艺真不错,一下就给按到点上了。”

“嗨,混口饭吃,做久了,手上就有数了。”孟婷婷手下没停,指关节熟练地在穴位上打着圈按压。“这锦云市周边的山啊,看着不高,真要爬下来,脚不疼才怪。您是本地人?”

“不是,”杜涛摇头,“我在锦云市工作,老家是苍州的。”

“苍州?!”孟婷婷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抬起头,眼睛瞬间瞪大了,里面闪着惊讶的光。“你苍州的?”

“对啊,苍州下面的苍溪县,靠近山沟沟里。”杜涛也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愣。

“哎哟我的天!”孟婷婷一拍大腿,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带着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我也是苍州的!苍溪县隔壁,青林镇的!这真是……太巧了!”

“青林镇?那离我家也就三十里地!”杜涛也乐了,没想到在这小镇的洗脚店里能碰到正儿八经的老乡。“这世界真小!”

“可不是嘛!”孟婷婷兴奋起来,手下***的力道都轻快了几分。“咱苍州那地方,山多,以前出来的人少,能在锦云碰上老乡可不容易!杜先生……你看着比我大几岁,我就喊你杜哥吧?显得亲切!”

“行,没问题,孟姐。”杜涛从善如流。老乡的身份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刚才那点客套生疏感荡然无存。

“杜哥,你在苍州哪儿上的中学?”孟婷婷一边揉捏着他的脚踝,一边随口问道。

“一中,苍州一中。你呢?”

“一中?!”孟婷婷的眼睛再次亮起来,这次是真正的震惊了。“我也是苍州一中的!哪一届的?”

“98年入学的,01年毕业。”

“98年入学……01年毕业……”孟婷婷嘴里念叨着,手指无意识地在他脚背上按压着,眼神有点放空,像是在记忆的仓库里快速翻找。“那你比我高一届!我是1999年入学的,02年毕业!你是……高三的时候,我上高二!”

杜涛也惊讶地坐直了些:“这么巧?那咱们真算校友了!你在几班?”

“高一在七班,后来高二文理分班,去了文科六班。”孟婷婷回过神来,笑容里多了点感慨。“杜哥,你认不认识当时教语文的陈老头?特爱拖堂那个!还有体育老师‘张大炮’,嗓门贼大!”

“陈老头!怎么不认识!一节课能讲半本教材!张大炮更别提了,他吹***哨,整个操场都哆嗦!”杜涛也来了兴致,高中那些尘封的记忆被瞬间激活。“我们那届,篮球队有个叫王海东的,打得特好,外号‘海东青’,记得不?”

“记得记得!个子老高,投篮特帅!我们班女生还偷偷给他写过情书呢!”孟婷婷咯咯笑起来,眼角堆起了细细的笑纹,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青春回忆的愉悦。“还有小卖部那个胖阿姨,卖东西老爱缺斤短两……”

“对对对!我们班男生还去堵过她,让她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那些模糊的校园景象、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那些早已远去的少年轶事,在氤氲着药草蒸汽的小小洗脚店里,一点点变得清晰、鲜活起来。

时间仿佛被这盆温热的洗脚水泡软了,倒流回那个穿着肥大校服、对未来既懵懂又充满渴望的年纪。孟婷婷手上的动作变得柔和而富有节奏,像在配合着回忆的韵律。杜涛也彻底放松下来,闭着眼,嘴角带着笑,任由那些久远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

聊到兴起处,杜涛忍不住感慨:“孟姐,真没想到,在这地方还能碰到一中校友。你这人,看着就爽快,当年在学校肯定也是个活跃分子吧?”

孟婷婷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笑容淡了些,但依旧挂在脸上:“嗨,那时候傻乎乎的,就知道疯玩。不过……也干过点现在想想还挺虎的事儿。”

“哦?说来听听?”杜涛来了兴趣。

孟婷婷没立刻回答,拿起旁边的水壶,给杜涛的脚盆里续了点热水。热气再次升腾,模糊了她的面容片刻。她放下水壶,坐回小凳子上,拿起毛巾擦了擦手,没有立刻去碰杜涛的脚。她的目光落在蒸腾的水汽上,眼神有些飘忽,刚才聊起校园时的飞扬神采沉淀了下去,染上了一层更复杂、更深沉的东西。

“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她语气轻飘飘的,像在自言自语。

杜涛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眼前这个开朗热情的老板娘,此刻身上笼罩着一层与这简陋小店、与刚才的谈笑风生格格不入的疏离感,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他想起她刚才教导女儿时那股子倔强和利落,又想到她独自经营这么一个小店,带着孩子在这小镇生活。一个念头闪过:她身上有种劲儿,不像是一直窝在小地方的人。

“孟姐,”杜涛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老朋友般的诚恳,“你这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刚才聊起学校那么高兴,现在这表情……像换了个人似的。是不是……后来出去闯荡过?吃了不少苦?”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当是老乡、老校友聊聊天,要是为难,就当我没问。”

孟婷婷抬起头,看向杜涛。他的眼神很干净,带着善意的探寻,没有城里人那种居高临下的好奇或者猎奇。老乡和校友的身份,在这氤氲着家乡草药气味的小店里,构筑起一种奇异的信任感。她沉默了几秒钟,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白毛巾的一角。

“……苦是吃了点,”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像蒙上了一层薄纱。“谁出来闯荡不吃苦呢?”她似乎在下定决心,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很深,仿佛要把积压的什么东西压下去。“杜哥,你猜得对,我后来……是去了南边,很大的城市。”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整理思绪,也像是在积攒勇气。再开口时,声音平稳了些,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冷静:

“那是02年,夏天。我刚高中毕业没多久,成绩……也就那样,家里条件也一般。心比天高,总觉得小地方装不下自己,揣着几百块钱,跟村里几个小姐妹,就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那火车,咣当咣当,坐了三十多个小时,人都坐僵了。下了车,站在那个叫‘花城’的火车站广场上,我的天……那么多人,那么高的楼,那么亮那么密的灯,看得我眼都花了,心怦怦跳,又兴奋又害怕。”

她语速不快,像在缓缓展开一幅褪色的画卷。

“我们几个小姑娘,啥也不懂,就在火车站附近那种便宜小旅馆住下。第二天就满大街找工作。工厂、餐馆、商店……跑了好多地方。最后,有个同乡的大姐,说认识一个老乡在“莞城”开‘休闲会所’,招前台接待,环境好,工资比工厂高不少。我们一听,就去了。”

孟婷婷拿起***膏,重新开始给杜涛***左脚。力道依旧平稳,但杜涛能感觉到,她手指的触感似乎比之前更专注,或者说,更像是通过这机械的动作来稳住自己叙述的节奏。

“那地方……门脸很大,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叫‘帝豪水韵’。里面灯光总是暗暗的,香薰味浓得呛人。我一开始的工作,就是在门口迎宾,登记客人信息,安排技师上钟,收收钱。看着挺简单。”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意,“刚开始,还觉得挺新鲜,穿得也体面,空调吹着,比站流水线强多了。工资也确实比工厂高。”

她的手指按在杜涛的足弓处,微微用力。

“可干着干着,就觉得……不对劲了。”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眼神锐利起来,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当年的景象。“有些客人,根本不是冲着正经***来的。眼神就不对,说话也黏黏糊糊。点技师的时候,专挑那些年轻漂亮的,点的项目名字也怪怪的,什么‘帝王套餐’、‘贵妃出浴’……价格高得离谱。”

杜涛的心微微一沉,他大概猜到后面是什么了。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更奇怪的是,”孟婷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些被点了‘特殊套餐’的姐妹,进去的时间特别长,出来的时候……状态都不对。有的眼睛红红的,头发乱了,衣服也皱巴巴的。有的干脆就几天不来上班,再来的时候,脸色煞白,走路都别扭。我问过一个平时跟我关系还行的姐妹小娟,她支支吾吾,只叫我别多问,说‘想赚钱就别管那么多’。”

药水的热气熏着她的脸,她的额角似乎沁出了一点细微的汗珠,不是因为热。

“后来,有一次,轮到我去给一个包间送果盘。”她的语速稍微快了点,“门没关严实,我听见里面……有女的在哭,还有男的在骂骂咧咧,说什么‘装什么清高’、‘钱都收了’……我吓得手一抖,果盘差点掉了。赶紧放下就跑。那声音……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她的手指在杜涛的脚背上停顿了一下,指尖有些凉。

“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这个‘帝豪水韵’,表面是洗浴***,背地里干的是……那种勾当。”她吐出了那个词,声音很轻,却带着沉重的分量。“那些所谓的‘经理’、‘主管’,其实就是拉皮条的。有些姐妹是自愿的,为了快钱。但小娟那样的……我知道她家情况,她弟弟等着钱做手术,她肯定是没办法,被逼的。”

孟婷婷拿起毛巾,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也擦了擦杜涛脚上的水渍。动作有些机械。

“我心里堵得慌,像压了块大石头。晚上回到那个挤了八个人的出租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小娟躲闪的眼神,就是包间里那个哭声。我知道不对,这是犯法,是害人。可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个刚出来、无依无靠的乡下丫头。举报?万一不成,被他们知道了……我想起那些‘经理’胳膊上的纹身,想起他们看人时那种阴冷的眼神……我害怕。”她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真实的恐惧,那是深埋在记忆里的寒意。

“那段时间,我像丢了魂。上班强颜欢笑,下班就躲着人。看着小娟一天天憔悴下去,像朵花还没开就蔫了。还有几个新来的小姑娘,才十七八岁,懵懵懂懂就被哄着签了什么‘服务协议’……”她说不下去了,胸口起伏着,显然那段记忆依然沉重。

杜涛默默地把脚从盆里抬出来,示意她不用按了。他递给她一张纸巾。孟婷婷接过来,胡乱擦了擦手,又擦了擦眼角——那里似乎有点湿。

“后来呢?”杜涛轻声问,他知道故事远未结束。

孟婷婷把纸巾攥在手心,捏成一团。她抬起头,看向杜涛,眼神变得异常坚定,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勇气: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不能装作看不见,不能看着她们一个个毁掉。我胆子小,但我不能昧良心。”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我开始偷偷留意。利用前台登记的身份,我记下那些点特殊服务的客人信息——车牌号有些客人开车来、姓氏、大概特征。我还偷偷记下那些‘特殊服务’的房间号和大概时间。”她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执行计划的紧张感,“我不敢写在本子上,就用脑子记,或者用只有我自己才懂的符号,记在点钟本的空白角落里,像画鬼画符。我还特别注意听那些‘经理’私下聊天,他们有时喝多了,或者以为没人,会漏出几句关于‘送货’指带新女孩来、‘打点’行贿的暗语,我就死死记住。”

“最冒险的一次,”她深吸一口气,“是有个‘经理’让我去他办公室拿份文件。他不在,抽屉没锁严。我……我手都在抖,心快跳出嗓子眼,飞快地拉开抽屉,看到里面有几张皱巴巴的纸,像是什么名单和账目的草稿,上面有女孩的花名和数字,还有一个电话号码,旁边写着‘王队’。我只看了一眼,就用手机——那是我攒了好几个月钱买的二手诺基亚——飞快地拍了下来,然后立刻关好抽屉跑出去。那几分钟,我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杜涛听得屏住了呼吸,仿佛能感受到当时那种令人窒息的紧张。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洗脚店老板娘,当年竟有如此胆识。

“证据一点点攒,”孟婷婷继续说,语气带着一种事后的冷静,“我知道不够,但至少是个线索。我不敢相信当地的警察,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被买通?我想起在火车上看到过的一个省公安厅的举报电话广告。我用街边的IC卡电话,拨通了那个号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把我知道的、看到的、记下的,一股脑儿全说了。我说了‘帝豪水韵’的名字、地址、我怀疑的事情,还有那个‘王队’的电话号码。”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带着余悸。

“打完电话,我就后悔了,怕得要死。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我。那几天,我像惊弓之鸟,上班都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大概过了三四天吧,会所里突然来了好多穿便衣的人,动作很快,直接控制了前后门。接着就听到楼上包间乱哄哄的,有叫骂声,有哭声……场面很大。警察抓了好多人,男的、女的,还有那些‘经理’。我看到小娟也被带走了,她低着头,头发遮着脸……那一刻,我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像打翻了五味瓶。”

孟婷婷停了下来,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石板路上斑驳的阳光。洗脚盆里的水已经不再冒热气,温吞吞的。

“后来,听说案子很大,牵出不少人,那个‘王队’真是被买通的。会所被查封了,上了当地的新闻。我……我一点没觉得轻松,反而更害怕了。虽然我匿名举报的,但谁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查到我头上?那些被抓的人背后,说不定还有更厉害的。”她搓了搓脸,露出一丝苦笑。

“我一天都不敢多待。收拾了仅有的几件衣服,把那个存了证据照片的破手机扔进了河里,买了张最快离开莞城车票,去哪都行,只要离开那里。后来又去了好多个地方,干了不少的工作。最后……自己学了点手艺,用攒下的一点钱,盘下了这个小店,才在这锦云市的小镇安顿下来。就这么过活。”

她说完,整个小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里屋传来电视里动画片隐约的喧闹声。药草的气味沉淀下来,混合着一种往事尘埃落定的苍凉感。

孟婷婷站起身,端起已经凉了的脚盆:“水凉了,我再给你换盆热的吧?”

杜涛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孟姐,已经很好了,脚舒服多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震惊、钦佩、唏嘘。他看着眼前这个重新恢复平静、甚至又努力挤出一点笑容的女人,很难将她和那个在龙潭虎穴中孤身收集证据、拨打举报电话的十八岁女孩完全重叠起来。

“孟姐……”杜涛斟酌着词句,“你……真的很了不起。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勇气。”

孟婷婷把水盆端到后面去倒掉,水声哗啦。她走回来,拿起干净的毛巾递给杜涛擦脚,脸上的笑容自然了些,带着一种经历风雨后的豁达和平静

“有啥了不起的,”她摇摇头,语气轻松下来,仿佛刚才讲述的惊心动魄只是一段别人的故事,“就是当时脑子一热,实在憋不住了。现在想想,也后怕。不过,做了也就做了,不后悔。就是可怜了小娟她们……”她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振作起来,“好了,陈年旧事,说出来心里反倒松快了点。杜哥,你可别到处说啊,我这小本生意,就想安安静静过日子,把孩子拉扯大。”

杜涛郑重地点头:“放心,孟姐,我明白。就当是老校友叙旧,听过就忘了。”

他擦干脚,穿上鞋袜,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脚底的酸痛感确实消失了大半,身体也轻松了许多,但心却被孟婷婷的故事填满了,沉甸甸的。

“多少钱,孟姐?”

“给三十吧,老乡价。”孟婷婷爽快地说。

杜涛掏出五十块钱递过去:“不用找了孟姐,按得真好,故事……也值这个价。”他真诚地说。

孟婷婷也没多推辞,笑着收下:“那谢谢杜哥了。下次路过,脚累了再来。”

“一定。”杜涛背起背包。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孟婷婷已经开始收拾地上的水渍,动作麻利。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正好打在她半边脸上,额角的碎发闪着光。她低着头,侧脸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讲述从未发生。只有里屋传来小女孩脆生生的喊声:“妈!这题我还是不会!”

孟婷婷扬声应道:“来了来了!笨丫头!”声音里是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无奈和宠溺。

杜涛推门出去,“叮当”一声铜铃响。门外,小镇的午后依旧慵懒,石板路反射着温煦的阳光。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回头再看一眼“婷婷足浴”那朴素的招牌,心里某个地方,被深深触动了。这个春日的下午,一次寻常的洗脚,一段不寻常的往事,让这趟徒步旅行,有了完全不同的分量。

他沿着石板路继续向前走,脚步轻快了许多,但孟婷婷那双带着老茧、有力又藏着惊涛骇浪过往的手,和她讲述往事时那复杂而坚定的眼神,却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03被关的日子上

距离第一次偶遇孟婷婷那个下午,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杜涛,是一个签约的网络小说平台作家。上一本小说的大火让他休息了一段时间。之所以徒步、到处走走停停、听听别人的故事,也是为了给写作找些灵感。

清明节前,杜涛闭关了好几天了,这段时间打算提笔构思下一本小说,一时没有灵感,让他有些心烦意乱。突然,孟婷婷闯入他的脑袋,他想去了解、深挖孟婷婷的故事。

为了方便“采访”,他在小镇一家带院子的民宿租了半个月。每天下午三点左右,他就准时出现,像上班打卡。这个时间段避开了洗脚店的工作高峰期。

过去起初两天,孟婷婷还有些意外和不自在,但杜涛很自然,有时带点小镇上难买到的水果给孩子,有时就像今天,带本辅导书。

“喏,孟姐,给你闺女。我托市里朋友买的,据说解题思路讲得挺清楚。”杜涛把书放在擦得干干净净的方桌上。

孟婷婷倒了水回来,擦着手,看了一眼书,嘴角弯了弯:“又让你破费,杜哥。这孩子笨是笨了点,有书总比我自己瞎教强。”她语气轻松,但杜涛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他知道,今天要触碰的,不再是“帝豪水韵”那种带着孤勇的惊心动魄,而是更深、更沉、带着时代锈迹的创伤。

她拉过小凳坐下,没像往常那样立刻问杜涛要不要泡脚,只是安静地用抹布擦拭着已经很干净的桌面。阳光从玻璃门斜射进来,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小店里弥漫着熟悉的药草味和一种微妙的、等待的沉默。

杜涛没催促,只是把录音笔放在桌上,轻轻按下录音键,然后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都是关于孟婷婷在“帝豪”之前的经历碎片。他需要更完整的拼图。

“上次说到……离开莞城,去了花城,进了电子厂?”杜涛的声音放得很平缓,像怕惊扰了什么。

孟婷婷手上的动作停了。她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门外湿漉漉的石板上,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回到了那个遥远而冰冷的春节。

“嗯,花城。02年年底过去的。”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个调,带着一种沉入水底的质感。“那会儿年轻,觉得电子厂流水线再累,也比在……那种地方强。至少干净,手脚干净,心里也干净点。”她顿了顿,似乎在确认这个“干净”的定义。

“厂子在郊区,很大,好几千人。我分在插件车间,整天就是坐着,把那些小小的电阻电容***电路板的小孔里。动作要快,不能错,组长在后面走来走去盯着,跟监工似的。一天下来,脖子是僵的,眼睛是花的,手指头都磨木了。但工资……还行,包吃住,月底能拿到七八百块,比老家强多了。”她语速不快,描述着一种千篇一律的疲惫。

“年底了,大家伙儿都盼着回家过年。我也一样,想着给家里寄点钱,买点花城的新鲜玩意儿带回去。可……”她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那几个月,我太想‘干净’了。发了工资,跟同宿舍的小姐妹小芳、小丽她们,忍不住去逛了几次街。买了件新衣服,吃了两顿馆子,还给家里买了点糖果糕点。钱……就没攒下多少。”

杜涛在本子上快速记下几个关键词:电子厂、插件车间、微薄工资、消费。

“算算路费,再算算回家要花的钱,兜里剩那点,根本不够看。回去干啥?空着手,让爹妈看着寒碜吗?”孟婷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当时年纪特有的倔强和一点茫然。“小芳和小丽家里催得紧,都咬牙买了站票挤回去了。就剩我,还有另外两个也不太想回去的姐妹,留在了空荡荡的宿舍楼里。”

她的眼神变得空茫,仿佛看到了那个空旷、冰冷、毫无年味的宿舍。

“大年三十那天,厂里食堂倒是开了,弄了点肉菜,可吃在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宿舍楼里静得吓人,能听见自己呼吸声。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妈在那头问我吃了啥,我说吃了饺子,肉馅的。其实就两个速冻饺子。她问我咋样,我说好着呢,厂里可热闹了。挂了电话……”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心里跟猫抓似的,又空又慌,还有点没着没落的委屈。就想找点事做,把那股难受劲儿压下去。”

“小芳她们走之前,说过镇上新开了家网吧,挺大的。我们几个留厂的,就约好年三十晚上去上网,通宵,就当守岁了。”她的叙述开始带上一种走向既定命运的沉重感。

“天刚擦黑,我们三个就出了厂门。街上冷冷清清,店铺都关了,路灯昏黄昏黄的,照得人影长长的,有点瘆人。去网吧要穿过两条街,再拐个弯。走到一半,快到那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孟婷婷的声音突然卡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抹布,指节有些发白。

杜涛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他知道,那个改变了她人生轨迹的十字路口,到了。

“就看到前面路口停着辆那种……带铁栏杆的面包车,顶上有个小灯在转,蓝红色的光一闪一闪,在黑夜里特别扎眼。车旁边站着几个穿……那种深色制服的人。”孟婷婷描述得很克制,没有用任何形容词去渲染气氛,但杜涛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当时瞬间绷紧的神经。“我们仨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有点打鼓。其中一个姐妹小声说:‘查暂住证的?快走!’”

“我们刚想低头快步绕过去……”孟婷婷的语速加快了,带着事发的急促感,“就被叫住了:‘站住!你们几个!’”

“声音很大,带着命令的口吻。我们吓得一哆嗦,站住了。一个看着像是领头的,大概三十多岁,脸在闪烁的警灯下看不真切,只感觉眼神很利,扫过来像刀子。他走过来,直接冲我们伸手:‘身份证!暂住证!用工证明!拿出来!’”

“我……我身份证是随身带着的,赶紧掏出来。用工证明?厂牌算吗?我摸出胸卡给他看。但是暂住证……”孟婷婷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混杂着懊悔和无力的颤抖,“我们刚来几个月,厂里只说统一办,一直没发下来啊!我去问过管后勤的,他说人太多,还没办好,让我们再等等……我们哪懂这些?以为有厂牌就行……”

“他拿着我的身份证和厂牌,用手电筒照着,翻来覆去地看,眉头皱得死紧。‘暂住证呢?’他又问了一遍,语气更冷了。”

“‘厂…厂里还没办好……’我小声回答,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没办好?’他哼了一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那就是三无!无身份证、无暂住证、无用工证明!’他把厂牌甩回给我,动作有点粗暴。‘带走!’”

“他话音还没落,旁边两个穿制服的,看着很年轻的,就上来了,一人抓住我一个胳膊。动作算不上特别粗暴,但那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像铁钳一样,瞬间就把我钉在了原地。另外两个姐妹也一样,都被抓住了。我们吓懵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会下意识地挣扎,嘴里喊着:‘我们有身份证!有厂牌!厂里能证明!’”

“‘有什么话,到站里再说!’那个领头的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根本不容我们辩解。面包车的侧门‘哗啦’一声被拉开,里面黑洞洞的。我们被几乎是推搡着塞了进去。车门‘哐当’一声关上,像关上了整个世界。车里一股浓重的烟味、汗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铁锈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

孟婷婷停了下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又感受到了那一刻窒息般的恐惧和屈辱。她端起桌上杜涛没动过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有点凉,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寒意。

杜涛沉默地听着,笔尖在本子上悬停着,只写下几个沉重的字:十字路口,面包车,三无,带走。他不需要过多描写,孟婷婷那微微发抖的手和压抑的语调,已经足够传递那种灭顶的绝望。

“车子开得很快,七拐八绕。我们三个挤在后排,谁也不敢说话,只有牙齿在打架的声音。外面是万家灯火,是过年的热闹,那些光透过小小的车窗照进来,一闪而过,离我们那么远。”孟婷婷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

“不知道开了多久,感觉挺远的,到了一个……像废弃仓库或者老工厂的地方。高高的围墙,上面拉着铁丝网。门口有灯,照着‘花城收容遣送中转站’几个斑驳的大字。车开进去,停在院子里。院子很大,很空旷,地面坑坑洼洼的,停着几辆同样破旧的车。空气里有股……消毒水混着霉味、还有隐隐的……馊味?”

她描述环境时,用了很多感官上的模糊词“像”、“感觉”、“隐隐的”,仿佛记忆本身也带着一种不愿深究的模糊和抗拒。

04被关的日子中

“我们被带下车,推进一栋灰扑扑的楼里。走廊很长,灯光是那种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地响,照得墙壁和人的脸都发青。两边是一个挨一个的铁门,门上有个小方窗。里面很吵,有哭喊声,有叫骂声,有拍门声,混在一起,嗡嗡地撞着耳膜,让人头晕。”她的眉头紧紧锁着,显然那声音至今仍是梦魇。

“被带到一个像是登记室的地方,里面一张破桌子,一个四十多岁、头发油腻、穿着不合身制服的男人坐在后面,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带我们来的那个头儿跟他说了几句。那男人懒洋洋地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边角卷起的登记簿。”

“‘名字。’他没抬头,声音像含了口水。”

“‘孟婷婷。’”

“‘年龄。’”

“‘十九。’”

“‘籍贯。’”

“‘苍州青林镇。’”

“‘原因。’”

“‘三无。’带我们来的头儿替我们回答了。”

“那个登记的男人‘嗤’地笑了一声,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我们三个年轻女孩身上扫了一圈,那眼神……像在菜市场挑拣东西,带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打量。他慢悠悠地在登记簿上划拉着,嘴里咕哝着:‘又是几个不懂事的乡下妹。’”

“登记完,我们被带到走廊尽头一个房间门口。一个穿着深蓝色褂子、身材壮硕、脸盘很大、眼神凶狠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大串钥匙,哗啦作响。她上下扫了我们一眼,尤其是盯着我们的脸和穿着看,那眼神比登记室的男人更直接,更让人发毛。带我们来的男人跟她交代了几句,她就用钥匙打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进去!’那女人声音粗嘎,像砂纸磨过木头。她推了我们一把。”

“门里面……是个很大的房间,或者叫仓库更合适。水泥地面,冰冷潮湿。没有床,地上胡乱铺着一些黑乎乎、散发着怪味的草垫子和破棉絮。墙壁很高,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几个小小的、装着铁栏杆的窗户,透进来一点点微弱的光。空气污浊得难以呼吸,汗味、体味、尿臊味、还有食物腐烂的酸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形容、令人作呕的气浪。”

“房间里已经挤了很多人。大部分是女人,也有少数几个男人缩在角落。她们穿着各式各样破旧的衣服,有的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地坐着;有的在哭,小声啜泣或大声嚎啕;还有的在吵架,互相推搡谩骂。角落里有人在大声呕吐,没人管。”

“我们三个被推进去,铁门‘哐当’一声在身后关上,那沉重的撞击声,像直接砸在心上。门上的小窗被那个壮女人从外面‘啪’地关上,最后一点光线也被隔绝了。昏暗、混乱、污浊、绝望……瞬间把我们吞噬了。”

孟婷婷的叙述在这里出现了长时间的停顿。她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角有细微的汗珠渗出。杜涛没有催促,他能感受到,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被封存的恐惧和痛苦,正汹涌地冲击着她。他默默地把桌上的纸巾盒推到她手边

她抽出一张纸巾,没有擦汗,只是无意识地揉搓着,纸屑簌簌地掉下来。

“那个春节……就在那个地方过的。”她的声音变得异常干涩,像砂砾在摩擦。“大年三十……初一……初二……每一天都长得像没有尽头。”

“白天,被赶起来干活。那个壮女人——我们都叫她‘张姐’,后来知道她是管我们这个仓的护工——会开门,拿着棍子敲着铁门吼:‘起来!干活了!死猪!’”

“活计……就是没完没了地糊火柴盒,或者拆解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堆积如山的破旧电子元件。就在仓库一角,席地而坐。旁边有人盯着,动作慢了,或者糊歪了,轻则被骂,重则棍子就戳到身上,生疼。没有工钱,管事的说这是‘自食其力’、‘改造思想’。”

“手指被粗糙的纸板和劣质的浆糊磨破了皮,又被电子元件锋利的边缘划出口子,又痛又痒。吃饭……一天两顿,清水一样的稀粥,里面漂着几片烂菜叶,或者一个硬得像石头、带着霉味的馒头。根本吃不饱。抢?没人敢,也抢不过那些待久了、眼神凶狠麻木的人。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火烧火燎。”

她描述这些日常的折磨时,语气反而趋于一种可怕的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但正是这种平静,更显残酷。

“最难熬的是晚上。”她的声音陡然绷紧,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灯……很早就关了。只有走廊里一点微弱的光透进来。黑暗里,什么声音都有。压抑的哭声,痛苦的***,还有……角落里传来的,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挣扎和呜咽的声音。”

杜涛感觉自己的胃也揪紧了。他停下笔,看着孟婷婷。她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

“我们三个,紧紧挤在一起,背靠着冰冷的墙,连呼吸都不敢大声。阿静……就是跟我一起进来的一个姐妹,她胆子最小,整晚整晚地哭,又不敢哭出声,咬着嘴唇,浑身抖得像筛糠。我和阿美另一个姐妹只能死死抓住她的手,互相用眼神示意:别出声!别动!”

“有一天晚上……大概是被关进去三四天后的样子?记不清了,在里面时间都乱了。”孟婷婷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语速变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张姐开门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男的……不是警察,穿着便服,油头粉面的,眼神……很邪。张姐用手电筒在我们脸上照了一圈,最后……光停在阿静脸上。”

“‘你,出来!’张姐的声音在黑暗里特别刺耳。”

“阿静吓得往后缩,拼命摇头,眼泪哗哗地流。‘我不去!我不去!’”

“‘由不得你!快点!别找不自在!’张姐上前一步,粗暴地去拽阿静的胳膊。阿静尖叫起来,死命往后躲。我和阿美也吓坏了,下意识地想护住她,挡在前面。”

“‘滚开!’张姐手里的棍子毫不留情地戳在我肩膀上,疼得我闷哼一声。她又用棍子指着我们:‘想造反?找死是不是?’她的眼神凶得像要吃人。”

“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在旁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张姐,快点,磨蹭啥呢?’”

“阿静被硬生生从我们中间拖了出去。她绝望地看着我们,眼神里的恐惧……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哭喊着,声音撕心裂肺:‘婷婷!阿美!救我!救我啊!’”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阿静的哭喊声被隔绝在外面,越来越远,然后……彻底消失了。”

孟婷婷说到这里,猛地停住了。她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那不是嚎啕大哭,是一种被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撕裂后,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悲鸣。

杜涛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窒息般的难受。他没有试图安慰,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他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是苍白的。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声音单调而冰冷。

过了好一会儿,孟婷婷的呜咽声才渐渐平息。她放下手,眼睛通红,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是泪。她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脸,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粗鲁。她没有再描述阿静后来怎么样了,也没有说她是否回来。那巨大的沉默,比任何描述都更有力量。

“阿静……后来呢?”杜涛的声音干涩无比,明知道答案可能更残忍,但他需要确认。

孟婷婷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杜涛,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没……再回来。” 停了很久,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像结了冰:“第二天……张姐进来,像没事人一样。没人问,也没人敢问。”

杜涛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来。他深吸一口气,在笔记本上重重地写下一个词:失踪。

“我们……我和阿美,”孟婷婷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和一种更深的恐惧,“像被吓破了胆的鹌鹑,每天除了机械地干活、吃饭,就是把自己缩在角落里,恨不得变成墙上的影子。看人的眼神都变了,看谁都像坏人,看谁都带着防备和恐惧。张姐……还有那些偶尔进来巡查的穿制服的,他们的脚步声一响,我们浑身汗毛都竖起来。”

“里面……像个小社会,弱肉强食。”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苍凉。“有新来的,有‘老人’。‘老人’会欺负新来的,抢吃的,抢稍微干净点的铺位。也有拉帮结派的。像我和阿美这样年轻、看着好欺负的,就是最底层。有一次,我的馒头刚拿到手,就被旁边一个脸上有疤、眼神凶狠的女人一把抢走了。我看着她,她瞪着我,手里还掂着那个硬馒头。我不敢吭声,只能低下头,胃饿得绞痛。”

“也有……一点点光。”孟婷婷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点点微弱的波动。“角落里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家都叫她陈姐。她也是被收容的,据说是在花城扫大街的,证件丢了。她人很沉默,但眼神不凶。有一次,我饿得实在受不了,偷偷捂着胃蜷缩着。她挪过来,把她那半个馊馒头,掰了一小半,飞快地塞到我手里。什么都没说,又挪回去了。那点馊了的馒头,我吃得……比什么都香。”

“还有一次,张姐进来检查,骂骂咧咧的。我因为害怕,缩得太靠后,不小心碰倒了一个水桶里面是大家解决大小便的污物桶,脏水溅出来一点。张姐看到了,抡起棍子就要打我。陈姐突然站起来,挡在我前面,对张姐说:‘张姐,她新来的,不懂规矩,不是故意的。我来收拾,保证弄干净!’她声音不高,但很稳。张姐瞪了她几眼,骂了几句‘老东西多管闲事’,居然没再动手。”

孟婷婷讲述这些微小的善意时,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激和心酸。这些微光,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尤为珍贵,也衬托出黑暗的更加浓重。

05被关的日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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