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来自地狱的电话,毫无征兆地,将我从上海逼仄的出租屋,硬生生拽回了十八年前那个人间炼狱。
“喂,是陈雨桐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像一把生了锈的锉刀,磨着我的耳膜。
是我那个所谓“父亲”的声音,陈志远。
“是我。”
我的嗓子干得像撒哈拉沙漠,一个字都像是从沙砾里挤出来的。
“雨桐啊,你可算接电话了!老家那破房子拆了,政府给补了五百八十万!钱都到账了,你啥时候得空回来一趟,咱们把这钱分一分呐?”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我这辈子都没听过的热乎劲儿,热得发烫,热得……让我恶心。
五百八十万。
分钱。
呵呵。
我攥着手机的指关节,一根根凸起,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死人般的惨白。
“现在想起我是你闺女了?”
“高考那年,我跪在地上求你给我五百块钱路费,五千块钱学费,***咋说的?”
我的声音不大,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哎呀,我的大姑娘,那都猴年马月的老黄历了,人不能老揪着过去不放,得往前看嘛!”
“你弟弟小豪都从外地赶回来了,全家就差你一个人了,你再不回来,这钱不好分呐!”
他急了,语气里那点装出来的慈父温情瞬间破功,露出了熟悉的、不耐烦的底色。
弟弟?
啥狗屁弟弟?
我“嚯”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身后的破椅子被我带得“咣当”一声巨响,在十八平米的出租屋里砸出了一串空洞的回音。
“陈志远,你再说一遍,啥弟弟?”
“就是……就是你王姨带来的那个儿子,小豪啊。”
“他户口早就落在咱家了,那也是咱陈家的人,这分钱,他咋能没份儿呢……”
电话那头,他还在不知死活地絮絮叨叨。
我没等他说完。
“啪”的一声,我挂了电话,顺手就摁了关机。
手机被我狠狠甩在床上,像一条濒死的鱼,弹了两下,不动了。
我的手,抖得像筛糠。
……
那天,是周四的深夜。
我刚伺候完一个龟毛的甲方爸爸,熬了三个大夜,改了八遍稿子,才把一个破广告设计稿给交了。
上海的七月,是个巨大的蒸笼。
空气又黏又热,空调开到十六度,呼呼地往外吹着白气,可我还是觉得燥,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一股无名邪火。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一个来自我老家小县城的号码,一串我盯着看了足足半分钟,才从记忆的垃圾堆里刨出来的数字。
我以为,这辈子,这个号码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
我以为,我和那个所谓的“家”,早就死生不复相见了。
没想到啊。
十几年了,他还是打来了。
不是因为我是他女儿,不是因为他想我了,而是因为那笔从天而降的,五百八十万。
我关了机,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抖出最后一根皱巴巴的女士香烟,点上。
尼古丁那熟悉的辛辣味道,像一条小蛇,钻进我的肺里,暂时麻痹了我翻江倒海的情绪。
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永远堵得像便秘一样的车流,红色的尾灯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绝望的河。
十几年了。
一个电话,就把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撕了个粉碎。
那些我以为早已结痂的伤口,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重新刨开,鲜血淋漓。
我鬼使神差地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了一张压在最底下的旧照片。
一张所谓的“全家福”。
照片的边角已经泛黄、卷曲,上面的人,笑得那么虚伪,那么刺眼。
穿着廉价西装、努力挺着啤酒肚的陈志远。
依偎在他身边,笑得一脸精明算计的继母王美玲。
还有那个被王美玲搂在怀里,冲着镜头龇牙咧嘴,一脸熊样的便宜弟弟,小豪。
而我,站在画面的最边缘,像个不小心闯入的局外人。
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短发,面无表情,眼神里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戒备和荒芜。
这张照片,像一根毒刺,扎在我记忆深处。
我看着它,直到烟头烫到了手指,才猛地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