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仪式上,我以企业家身份回到钢铁厂旧址。台下老邻居议论纷纷:“晓雪出息了,
给咱钢厂人长脸!”我微笑纠正:“我是晓梅。”二十年前,父亲从高炉坠落致残,
母亲顶职入厂。为供妹妹念书,我放弃高中进了技校。深夜焊花飞溅中偷学工程师图纸,
被车间主任逮住:“女人学这有什么用?”我把夜大录取书藏在妹妹名字下,直到东窗事发。
母亲当众撕毁我的课本:“晓雪才有资格深造!”绝望之际,我递出举报厂长***的匿名信。
他***那日,我攥着进修通知书站在新钢厂奠基现场——火花升腾如星,这一次,
终于照亮了我的名字。2023年的秋天,钢城的风带着铁锈和煤灰的陈年气味,
刮过“振兴钢厂”那斑驳掉漆的巨大厂牌。我的黑色奔驰S级碾过坑洼的水泥路,
停在早已荒废的厂区礼堂前。车身微微一顿,秘书小陈的声音从副驾传来,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林总,那边…好像就是您家以前的位置,今天第一拆。
”我降下车窗。目光越过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围墙,落在那片低矮、连排的红砖平房上。
其中一扇朽烂的木门半敞着,黑洞洞的,像一只失神的眼睛。
记忆猝不及防地撞上来——1988年那个闷热的夏夜,也是这样敞开的门,
邻居王婶的尖叫撕裂了粘稠的空气:“建国摔下来啦!快来人啊!高炉!
建国从高炉上摔下来啦!”父亲林建国,钢厂里手脚最麻利、爬高炉最不要命的铆工。
那天他为了抢修一处管道泄漏,在近五十米高的炉顶平台上踩空了。“林总?
”小陈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司机已为我拉开了车门。初秋微凉的风灌入脖颈,我定了定神,
昂贵的羊绒大衣也挡不住那瞬间的寒意。脚下是浮着黑灰的水泥地,
空气里是去不掉的铁腥味。远处,一台黄色的巨型挖掘机,正缓缓扬起它冰冷的钢铁手臂,
对准了那片写满我灰暗童年的红砖房。“林总来了!
”负责拆迁的区领导满脸堆笑地快步迎上,热情地伸出手。周围等待的记者立刻围拢过来,
长短镜头对准了我。镁光灯刺眼地闪烁。“林总,作为从咱们钢城走出去的优秀企业家,
如今回迁投资,又亲自见证老厂区的改造重生,心情一定很激动吧?”我接过话筒,
脸上是训练过无数次、无懈可击的从容微笑,目光扫过人群后方几张依稀熟悉的老面孔。
“是感慨。这里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振兴钢厂,还有这些老家属院,
承载了我们这代人太多的汗水和记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希望这片土地能焕发新的生机。
” 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清晰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说得太好了!
”领导带头鼓掌,人群里响起一片应和的掌声。
几个挤在人群边缘、头发花白的老工人正低声议论,声音不大,却像细小的沙砾,
顽固地钻进我的耳朵。“瞧见没?老林家那个小的,晓雪!啧啧,真出息了,开这么大公司,
还回来给咱老厂区投钱!给咱钢厂人长脸啊!”“可不嘛!当年她姐晓梅……唉,可惜了,
那孩子也犟,后来不知道去哪了,没音信喽……”“晓雪是块读书的料!从小就灵光!
老林两口子那会儿多难啊,硬是把她供出来了!值!”我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
指尖却在大衣柔软的布料下微微收紧了。镁光灯还在闪烁,记者等着我继续发表感言。
我向前一步,更靠近人群边缘,声音清晰地穿透嗡嗡的议论:“各位老街坊,好久不见。
我是晓梅,林晓梅。”短暂的寂静。那几个老工人脸上瞬间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
嘴巴微张着,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他们互相交换着惊疑的眼神,
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晓雪?晓梅?
那个早早进了技校、后来听说跟家里闹翻跑了的晓梅?怎么可能!我没再看他们,
转向区领导和记者,从容地继续关于新产业园规划的发言。然而眼角的余光里,
那几张震惊的脸,那扇在记忆中永远敞开的、吞噬了父亲健康的破败家门,
连同挖掘机巨臂投下的沉重阴影,瞬间拧成一股冰冷粗粝的绳索,死死缠住我的心脏,
把我猛地拽回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天崩地裂的黄昏。1988年的钢城,
空气永远漂浮着硫磺和煤灰混合的颗粒。七岁的我,林晓梅,
正蹲在自家红砖房门口窄小的水泥台阶上,用力搓洗着一个积满黑色油垢的铝饭盒。
饭盒是父亲林建国的。肥皂泡混着搓下来的黑水,顺着台阶流进泥土里。妹妹晓雪才四岁,
扎着两个歪扭的小辫,坐在门槛里边的小板凳上,眼巴巴望着巷子口卖冰棍的小推车,
小手里紧紧攥着两分钱,那是昨天帮妈妈剥毛豆换来的,她舍不得花。
夕阳把长长的巷子染成一种混沌的橘红色。隔壁的王婶端着一盆刚择好的青菜出来倒水,
水泼在尘土上,激起一小片呛人的烟尘。“晓梅,你爸还没回?”王婶甩着手上的水珠问。
我摇摇头,刚想说什么,一阵刺耳的、由远及近的尖锐哨音猛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那是钢厂下班的汽笛,但今天响得格外急促、凄厉,一声连着一声,像是垂死野兽的哀嚎。
王婶手里的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青菜撒了一地。她脸色煞白,
猛地抬头望向钢厂方向那几座耸入烟尘的巨大高炉,
嘴里喃喃:“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巷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家家户户的门几乎同时被撞开,人们惊慌失措地涌出来,男人抓起搭在肩上的汗衫就往外冲,
女人抱着孩子,脸上全是惊惧。“高炉!是高炉那边!”有人嘶喊着。“建国!
建国那组今天是不是在炉顶抢修?!”王婶猛地抓住一个往外跑的男人胳膊,声音都变了调。
那男人满脸是汗,只胡乱点着头,挣脱开就拼命往厂区方向跑。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饭盒掉进盆里,脏水溅了一身也浑然不觉。
妈妈王秀兰跌跌撞撞地从屋里冲出来,她正在补一件我的旧衣服,针还别在衣襟上。
她一把将懵懂的晓雪塞给吓呆了的王婶,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拉着我就跟着汹涌的人流往钢厂大门疯跑。
通往钢厂大门的土路被无数惊慌的脚步踏得烟尘滚滚。巨大的恐惧像浓稠的墨汁,
泼洒在每个人的脸上。钢厂那两扇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敞开着,
平日里凶神恶煞的门卫此刻也六神无主。
里面尖锐的哨声、刺耳的广播呼喊声、隐隐的哭嚎声混作一团,像一张巨大的、绝望的网,
兜头罩了下来。我和妈妈挤在混乱恐慌的人群里,被推搡着涌向高炉区。越靠近,
那股混合着焦糊和血腥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就越浓烈。巨大的高炉沉默地矗立着,
炉体上还残留着白天炙烤留下的暗红色痕迹,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炉底平台附近围满了人,
水泄不通,只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和粗重的喘息。“让让!都让让!建国家的来了!
”有人嘶哑地喊着。人群艰难地分开一条缝隙。妈妈几乎是扑了进去。我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从大人们腿的缝隙间,看到了地上那个蜷缩的人影。那是我父亲林建国吗?
他蜷在沾满黑灰和油污的水泥地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被撕扯开一大片,
***的胸膛上布满了可怕的擦伤和淤青,颜色发紫发黑。一条腿以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白森森的骨头碴子刺破皮肉和裤管,暴露在污浊的空气里。血,暗红色的血,
正从他身下缓慢地洇开,像一条不祥的小溪,蜿蜒地流向旁边的排水沟。
他的脸被汗水和污垢糊住,眼睛紧闭着,只有嘴唇在极其微弱地翕动,
发出不成调的、嗬嗬的抽气声。“建国!建国啊!”妈妈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扑跪下去,
颤抖的手想碰触他,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悬在半空,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哭喊,
“你睁开眼!你看看我!你看看晓梅晓雪啊!”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
我像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只能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团模糊的血肉,
看着妈妈崩溃的哭喊,听着周围人群压抑的叹息和议论。“唉,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为了拉小张一把,自己踩空了……”“人是活着抬下来了,
可这腿……怕是……”“顶梁柱啊,这一家子以后可咋办……”那些声音嗡嗡作响,
像无数细小的毒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耳朵,扎进我的脑子。
父亲平日里扛着我转圈时爽朗的笑声,用粗糙大手笨拙地给我扎辫子时的样子,
资总会偷偷给我和妹妹买一小包动物饼干时那带着汗味的慈爱……这些画面在眼前疯狂闪烁,
然后被地上那刺目的血、那扭曲的腿、妈妈绝望的哭喊,狠狠击碎!
“爸爸……”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我挪动着灌了铅似的腿,
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晓梅!别过去!”一个沾满油污的大手猛地拉住我的胳膊,
是父亲同住的赵叔。他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声音哽咽,
“别……别吓着孩子……”就在这时,地上的父亲似乎被妈妈的哭喊惊动,
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竟然真的睁开了一条缝隙!那眼神涣散、浑浊,
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妈妈扑过去,
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小……张……”父亲的声音气若游丝,破碎得几乎听不见,
“……他……没事吧……”妈妈的哭声猛地一滞,随即爆发出更深的悲恸。都这时候了!
他想的还是那个被他推开、侥幸活命的徒弟!父亲的眼光吃力地转动,最后,极其缓慢地,
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似乎有千斤重,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托付。
他嘴唇又动了动,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痛苦的嗬嗬声。
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皮沉重地合上了。
只剩下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医生!救护车呢!怎么还不来啊!
”妈妈疯了似的朝着人群嘶喊,声音凄厉得变了形。不知过了多久,
尖锐的救护车鸣笛声才由远及近。穿白大褂的人抬着担架冲进来。
父亲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抬走了。妈妈跌跌撞撞地跟着,消失在人群的缝隙里。
我被赵婶紧紧地搂在怀里。周围是工友们沉重的叹息和低声议论,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来。
“厂里能给多少抚恤?”“顶多算工伤,赔点医药费,工资怕是悬……”“秀兰没工作,
还有两个这么小的丫头……”“以后这日子……唉……”夕阳彻底沉了下去,
钢厂巨大的阴影吞噬了整个家属区。高耸的烟囱依旧喷吐着浓烟,像巨兽永不疲倦的呼吸。
冰冷的夜风吹过,带着刺鼻的铁锈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我站在那片父亲躺过、血迹尚未完全干涸的水泥地上,
抬头望着那黑黢黢、仿佛要压下来的高炉。那冰冷的钢铁巨兽沉默着,
吞噬了我父亲健康的双腿,也吞噬了我们家头顶那片刚刚晴朗了没几年的天空。
黑暗彻底笼罩下来,像一块沉重冰冷的铁板,压在我稚嫩的肩头,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父亲林建国从近五十米的高炉顶棚坠落,奇迹般地保住了命,
但代价是粉碎性骨折的双腿和严重的腰椎损伤。
他再也不是那个能扛着女儿健步如飞、能在铆工岗位上挥汗如雨的林建国了。
他成了一个需要双腿艰难挪动、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床上、被疼痛和无力感日夜折磨的废人。
顶梁柱轰然倒塌。家里的天,彻底塌了。钢厂的处理结果很快下来:工伤认定,
报销了绝大部分医疗费用,但一次性伤残补助金少得可怜,
仅仅够支付后续一些基本的康复费用。更残酷的是,因为无法再从事任何工作,
父亲那份原本就不算丰厚的工资被停发了,只保留了极其微薄的生活补助。饭桌上,
最后一点油星也消失了。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一小碟咸得发苦的萝卜干,
几个硬邦邦的杂粮窝头。这就是我们母女三人的晚餐。
父亲的那份单独盛在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是妈妈特意用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擀成的面条,
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那是全家能拿出的最高营养。父亲看着那碗面,
再看看我们碗里的清汤寡水,常常是沉默良久,然后艰难地拿起筷子,把荷包蛋拨开,
执拗地要分给我和妹妹晓雪。“爸,你吃,我不饿。”我总是飞快地把碗挪开,低下头,
假装用力地啃着那刺嗓子的窝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酸涩的棉花。“晓雪小,长身体,给她。
”父亲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无力感。他把鸡蛋拨进晓雪碗里。
晓雪才四岁,懵懂地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鸡蛋,又看看父亲凹陷下去的脸颊和灰败的脸色,
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小嘴一瘪,却没有哭出来,只是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吃着,
仿佛那不是鸡蛋,而是易碎的珍宝。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父亲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母亲压箱底的一块呢子料,
甚至我小时候穿过、准备留给晓雪的一件半新棉袄……换来的钱,
像投入无底洞的几颗小石子,在医药费和日益减少的口粮面前,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溅不起来。
妈妈王秀兰迅速地衰老下去。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
曾经还算丰润的脸颊干瘪地凹陷着,眼神里总是蒙着一层驱不散的愁雾。
她沉默地操持着一切,像一头被生活重轭压得喘不过气的老牛。白天,她四处奔走,
低声下气地去求厂里的领导、工会,希望能给家里一点额外的补助,
或者给她一个哪怕最苦最累的临时工机会。晚上,她就坐在昏暗的、只有15瓦的白炽灯下,
没完没了地接一些糊火柴盒、钉扣子之类的零活。昏黄的灯光把她佝偻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幅压抑的剪影。生活的重压和绝望像一条无形的鞭子,
抽走了父亲身上最后一点生气。他变得异常沉默,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只是睁着浑浊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眼神空洞得吓人。有时,
剧烈的疼痛会让他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压抑的***声像受伤的野兽,
从紧咬的牙关里溢出来,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刺耳。每当这时,
隔壁就会传来王婶丈夫李叔烦躁的、刻意加重的咳嗽声,或者是用力拍打墙壁的“咚咚”声。
“妈,爸又疼了……”我蜷缩在冰冷的小床上,听着隔壁的***和父亲压抑的痛苦,
小声地对同样无法入睡的母亲说。黑暗中,母亲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过了很久,
才传来她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快要绷断的琴弦。
父亲出事后的第三个月,一个阴沉的下午。我放学回家,刚走到巷口,
就听见家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还夹杂着摔东西的脆响和母亲失控的哭喊!“滚!
你给我滚出去!畜生!”是母亲尖利到变调的声音。我心头猛地一沉,拔腿就往家跑。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眼前的景象让我血液几乎倒流!家里一片狼藉。
唯一的矮脚饭桌被掀翻了,豁口的粗瓷碗摔得粉碎,窝头和咸菜撒了一地。水壶倒在地上,
水流得到处都是。父亲拄着拐杖,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像狂风中的枯叶。
他正举起一根拐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砸向一个男人,却被母亲死死地抱住胳膊拦着。
那个男人,是大伯林建军。他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丝毫愧疚,
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他掸了掸自己簇新涤卡中山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刻板得像在宣读判决书:“老三,
你也别不识好歹。爸指爷爷走得早,我是大哥,就得管着这个家!你现在这样,
就是个拖累!秀兰没工作,俩丫头片子张嘴等吃,这日子怎么过?厂里那点补助,
够塞牙缝吗?”他目光扫过这间家徒四壁的屋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最后落在我和刚从外面回来、吓得躲在门框边的妹妹晓雪身上。“按老规矩,没儿子,
你这房头就算绝了。你家那点东西,还有厂里以后可能给的抚恤他显然消息滞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