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色独见上海博物馆那年的山海经特展,空气里浮荡着灰尘与千年的沉寂。十岁的林晚,
被母亲拽着,小手在母亲汗湿的掌心微微挣扎。展柜里那些面目模糊、身形奇诡的异兽,
在她眼中全无吸引力。真正吸引她的,是涌动在人群里那些光怪陆离的色彩。
母亲的心是带着焦虑的枯叶黄,旁边一个西装男人心口翻涌着带刺的深红,
像一团永远理不清的旧毛线。一个小女孩蹦跳着走过,心口是跳跃的、纯净的柠檬黄,
像刚剥开的糖果。她看得入神,直到一只干枯、冰凉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奇大,
不容挣脱。林晚惊愕抬头,撞进一双眼睛里。那眼睛极其苍老,眼白浑浊发黄,
瞳孔深处却像藏着两粒淬火的星辰,锐利得能刺穿皮囊,直抵灵魂。他满头银发,
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式样古怪的旧式对襟褂子,
仿佛刚从那本泛黄的旧书里走出来。“九色之中,唯汝独见。”老者声音嘶哑低沉,
像砂纸摩擦着青铜器。不等林晚反应,也不理会旁边母亲惊疑的询问,
他另一只枯瘦的手已将一串冰凉的东西扣在了林晚细细的腕骨上。
那手串由九颗看不出材质的圆珠串成,每颗珠子颜色都混沌驳杂,
像是把几种颜料胡乱搅和在一起,又匆匆凝固,黯淡无光。扣上的一瞬,
林晚脑中“嗡”地一声,仿佛有根无形的弦被猛地拨动。眼前骤然发黑,
无数混乱嘈杂的色彩洪流般冲撞进来。
生人的情绪碎片——焦躁、贪婪、麻木、一丝微弱的喜悦......尖针般刺入她的感官。
她短促地尖叫一声,几乎站立不住。母亲慌忙扶住她,再抬头时,
那白发老者已如鬼魅般消失在熙攘的人流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腕上那串冰冷怪异的手串,和一种烙印般的不适感。母亲皱着眉,用力去撸那手串。
“什么脏东西!快摘了!”可那手串如同生了根,紧紧箍在女儿细小的腕骨上,纹丝不动。
母亲又急又怕,指甲在林晚皮肤上划出红痕。林晚却怔怔地看着腕间那串丑陋的珠子,
一种奇异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触感,正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渗入。她隐隐觉得,
有什么东西,被彻底锁住了。2 九色迷途十年光阴,
足够把惊悸沉淀成记忆角落一层薄薄的灰。
林晚成了“色彩维度”设计公司里一名色彩设计师。她的工位靠窗,
窗外是钢筋水泥森林切割出的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电脑屏幕上,
调色盘里的颜色排列得整整齐齐,RGB数值精确到个位。她熟练地移动鼠标,
试图为一个新锐奶茶品牌的春季限定海报调出一种“充满生机又不失高级感的抹茶绿”。
旁边的同事小雅探过头,嚼着口香糖。“晚晚,你调的这个绿,客户肯定又得说太‘生’了,
加点灰调呗,现在流行莫兰迪,雾蒙蒙那种。”林晚指尖顿住。
小雅的心在她眼中是一种混合了薄荷绿和廉价粉红的泡泡糖色,轻盈,但没什么根基,
随着流行风向随时变换。她目光扫过格子间。张经理挺着肚子踱步过来,
他的心是沉甸甸的、油腻的棕黄,像凝固的劣质蜂蜜,上面还漂浮着几点焦躁的黑色油星。
远处刚被训斥过的实习生小李,心口则是一团不断缩小的、瑟瑟发抖的灰蓝色。她收回目光,
落在自己调出的“抹茶绿”上。屏幕上那抹绿,看似标准,但在她的视觉里,
它内部充满了无数细微的、无法调和的杂色斑点,像一块生了霉点的劣质翡翠。
她烦躁地推翻重来,鼠标在调色盘上无意义地滑动,试图捕捉一种想象中纯粹的、干净的绿。
可每一次尝试,都像在浑浊的水里捞月,捞上来的总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污浊。
腕上那串九色珠贴着皮肤,十年如一日地冰凉,混沌的颜色毫无生气,像一个死去的预言。
下班高峰的地铁,人如沙丁鱼罐头。林晚紧握着扶手,身体随着车厢摇晃。
短暂释放出的廉价橘红、角落里一对情侣黏腻的、带着占有欲的桃粉……各种颜色混杂纠缠,
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污浊感,无声地压迫着她的神经。她闭上眼,
腕上的珠子隔着衣袖传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如同深井里反射的一点星光,聊胜于无。
男友陈默的心,曾经是一种让她感到舒适的、稳定的松石蓝。林晚贪恋那份清澈的稳定。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松石蓝里开始掺杂进丝丝缕缕难以捉摸的灰紫色,像阴天的云翳,
飘忽不定。有时他凝视手机屏幕时,嘴角会不自觉弯起,那灰紫色便瞬间浓重,翻滚如雾。
林晚问过,陈默总是笑着揉她的头发:“瞎想什么呢?工作消息。”那笑容里,
松石蓝努力挣扎着浮上来,却盖不住底下越来越深的灰紫。她看见了。那天,
就在他们常去的那家街角咖啡馆,陈默去柜台拿纸巾。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倏地亮起,
一条新信息预览弹了出来。“默默,今晚老地方?
想你 [爱心]” 发信人备注是“Kiki”。就在那一刹那,
林晚清晰地看到陈默放在椅背上的外套,心脏位置对应的布料下面,
那原本掺杂灰紫的松石蓝猛地塌陷下去,
瞬间被一种浓稠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桃红色彻底覆盖、吞噬。那桃红如此刺眼,如此陌生,
像一大滩打翻的廉价果汁,粘腻肮脏。林晚没有尖叫,没有质问。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滩丑陋的桃红在陈默的外套下鼓动,仿佛能闻到那虚假的甜腻气味。
世界的声音骤然远去,只剩下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她端起桌上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口。
苦,涩。再没有一丝回甘。“我们分手吧。”她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
陈默拿着纸巾回来,脸上还带着惯常的、那点松石蓝努力维持的笑意。“怎么了?突然的?
”林晚没再看他的外套,目光落在他脸上,直直地看进他眼底深处那片翻涌的桃红。
“没什么,”她放下咖啡杯,陶瓷底座磕在玻璃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
“就是觉得,这咖啡,不对味了。”她站起身,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留恋。
陈默脸上的笑意僵住,那层虚伪的松石蓝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慌乱又试图掩饰的桃红本质,
扭曲而丑陋。林晚拉开门,走进初夏傍晚湿热的空气里,
身后是陈默徒劳的、渐渐变调的叫唤。回到租住的老公寓,空气像凝固的胶水,
闷得人喘不过气。老旧的空调外机在窗外苟延残喘地呻吟,却吐不出一丝凉风。
林晚把自己摔进沙发,精疲力竭。分手的话出口时干脆利落。此刻后颈却像钝刀子割肉,
丝丝缕缕地疼。她烦躁地卷起T恤下摆扇风,手腕上的九色珠在昏暗的光线下,
依旧混沌不明,死气沉沉。窗外的城市灯火次第亮起,霓虹闪烁,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轮廓。
然而在林晚眼中,这璀璨之下,是无数混乱心绪交织成的巨大彩色泥沼,翻滚、蒸腾,
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浑浊气息。她闭上眼,努力想屏蔽那些色彩,可它们无孔不入,
挤压着她的感官。昏沉中,她蜷缩在沙发上睡去。3 蛇尾觉醒不知过了多久,
一种难以忍受的灼热将她惊醒。不是来自空气,而是从身体内部猛烈地爆发出来,
沿着脊椎一路向下狂燃,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流。她惊恐地睁开眼,窗外,
夏夜的天幕呈现出一种诡异、炽烈的金红色,如同巨大的熔炉炉膛,云层扭曲翻卷,
正是民间所说的“离火焚天”之象。这异象的赤光透过窗户,染红了小小的斗室。
“呃……”剧痛让她弓起身子,冷汗瞬间浸透衣衫。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腰腹。
那里正发生着恐怖的变化。皮肤下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咯咯”声,
仿佛在重组、拉伸。原本柔软的腰肢皮肤下,浮现出细密、冰凉、带着金属质感的纹路,
并迅速向下蔓延!睡裤的布料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绷紧、撕裂!她猛地掀开破碎的布料,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血液几乎冻结。自腰部以下,人类的双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覆盖着青黑色鳞片的蛇尾!鳞片细密坚韧,
在窗外离火之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非人的幽光。尾尖无意识地扫过地面,
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林晚猛地捂住嘴,
把冲到喉咙口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她挣扎着想坐起,想逃离这个噩梦,
但新生的蛇尾沉重、陌生,根本不听使唤。她只能徒劳地用双手撑着沙发,惊恐地喘息。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中,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如同深海中传来的次声波,
穿透了都市的喧嚣和离火的炽烈,蛮横地撞入了她的意识深处。那是一种呼唤。低沉,悠远,
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怆和一种源自洪荒的威严。它并非来自某个方向,
而是仿佛从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彻在她的灵魂里。
这呼唤牵引着她身体深处那股灼热的岩浆流,让狂躁的疼痛奇异地带上了一丝归巢般的急切。
十万大山!一个古老而模糊的名字瞬间击中了她的脑海。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在等着她!
这念头清晰得如同烙印,压倒了所有恐惧和疑问。不能再留在这里!林晚眼中闪过决绝。
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尝试去掌控那条陌生的蛇尾。一次,
两次……沉重的蛇尾终于笨拙地挪动了一下。她滚下沙发,冰冷的鳞片贴着粗糙的水泥地,
带来一种战栗的真实感。她顾不上收拾任何东西,只抓起沙发上一条宽大的薄毯,
胡乱裹住异变的下身。毯子下,那蛇尾不安地扭动着。打开房门的瞬间,
走廊里昏黄的声控灯应声而亮。隔壁的门也恰好打开,胖胖的李婶拎着垃圾袋出来。
看到林晚煞白的脸和裹着毯子、姿态怪异的下半身,李婶愣了一下,
脸上习惯性的、带着点八卦的浅粉色瞬间变成了疑惑的灰黄。“小林?这么晚出去啊?
你……这腿怎么了?”林晚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僵硬无比的笑容,声音干涩沙哑。“没……没事李婶,不小心撞了一下,
有点疼……出去买点药。”她不敢停留,几乎是拖着沉重的蛇尾,仓皇地侧身挤过李婶,
冲向楼梯口。她能感觉到李婶狐疑的目光黏在她背后,那目光在她眼中,
变成了一小团不断扩散的、浑浊的灰黄色疑云。楼道里的感应灯忽明忽灭,
映照着墙壁上剥落的污渍。林晚跌跌撞撞,裹着毯子的蛇尾在狭窄的楼梯上磕磕绊绊,
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和鳞片摩擦的刺耳声响。她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用疼痛来对抗恐惧和身体的失控。终于冲出单元门,
湿热的、混杂着汽车尾气和食物气味的夏夜空气扑面而来。她贪婪地吸了一口,
随即被更深重的眩晕淹没。眼前,都市的霓虹灯牌在她眼中扭曲变形,
化成一团团流动的、污浊的彩色油污,无数行人胸腔里跳动着的各色心光,
汇成一条令人窒息的、肮脏的彩色河流,冲刷着她的神经。腕上的九色珠,隔着毯子和衣袖,
那股冰凉似乎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她辨不清方向,只凭着灵魂深处那道悲怆呼唤的牵引,
朝着城市边缘,朝着那片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脊背般起伏的黑色山脉轮廓,拼命地“游”去。
沉重的蛇尾在坚硬的人行道地砖上拖行,发出持续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路人投来怪异的目光,在她眼中化作一团团模糊的、带着刺的杂色光晕。她裹紧毯子,
低着头,像一条搁浅的鱼,在陆地的荆棘中艰难穿行。雨,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先是稀疏而沉重的雨点,很快就连成了冰冷的、铺天盖地的水幕。雨水瞬间浇透了薄毯,
湿漉漉地裹在身上,沉重而冰冷。更要命的是,雨水冲刷着蛇尾上的鳞片。林晚惊恐地发现,
那些青黑色的坚韧鳞片,在雨水的浸泡下,边缘竟开始微微翻卷、剥落!
细小的、指甲盖大小的鳞片随着她的移动,不断从蛇尾上剥离,被雨水冲走。
而在鳞片脱落的地方,露出的并非血肉,而是一种奇异的光泽——不是伤口,
而像是剥落了外层石皮的玉石,透出底下一种更加深邃、更加纯净的底色,
并且在那底色之下,有极其细碎、如同最纯净金砂般的光点在闪烁、渗出!随着雨水流淌,
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断断续续、散发着微弱金光的痕迹,
如同神祇无意间洒落的金粉,在都市的污浊水洼里短暂地闪烁,
随即又被更多的雨水和泥泞吞没。“看!那是什么东西?”有人指着她身后闪烁的金痕惊呼。
“神经病吧?裹个毯子在地上爬?”“还掉金粉?行为艺术?”“拍下来拍下来!快!
”手机闪光灯刺眼地亮起,像一把把冰冷的小刀扎在她身上。
议论声、雨声、汽车喇叭声混杂成一片令人崩溃的噪音。林晚的心缩成一团,
恐惧和羞耻几乎要将她撕裂。她不顾一切地加快速度,沉重的蛇尾在湿滑的地面上甩动,
撞翻了路边一个空垃圾桶,发出哐当巨响。她冲进一条更暗的小巷,
将那些惊诧、猎奇的目光和刺耳的议论暂时甩在身后。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
沉重的蛇尾在湿滑的地面每一次拖行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城市庞大而冷漠,
霓虹灯光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片浑浊的色斑,如同打翻的调色盘,覆盖着视线所及的一切。
林晚的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身体内部的灼痛中开始漂浮、模糊。
只有灵魂深处那道来自十万大山的呼唤,如同永不熄灭的灯塔,穿透层层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