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夷伸手推门,腕骨微颤,未再迟疑。
屋内陈设简素,青砖铺地,西壁无画,唯东墙悬一盏青铜走马灯,灯影摇曳,映出她半张残面。
右眼银纱紧缚,左颊“贱”字烙痕在昏光下泛着暗红。
她低头,脚步虚浮,状若不辨方向,踉跄前行,忽撞上案几。
铜盆倾倒,清水泼洒,浸透摊开的账本。
纸页褶皱,墨字晕染,几行细密数目在水痕中模糊不清。
她僵立原地,喉间发出一声短促呜咽,似惊惧难言。
随即蹲下,手忙脚乱拾捡湿纸,指尖颤抖,动作笨拙。
账角一行朱批隐约可见:“三月十七,北库出炭三十车,运往城西窑坊。”
门外脚步轻至,未闻叩响,门己自开。
来人着玄色暗纹袍,肩披银丝鹤氅,面具覆面,只露一双眸子,冷如寒潭。
腰间佩刀未出鞘,九环轻响,随步微震。
他立于门槛,目光扫过湿账,又落于她低垂的头颅。
“又是你。”
声线低沉,无波。
谢明夷不答,只将湿纸紧攥手中,指节发白,肩头微抖。
他缓步近前,蹲身拾起一页残账,指尖轻抚墨痕,忽道:“炭运三十余车,窑坊何需如此之多?”
她不动,眼帘低垂,心镜悄然启。
虚镜浮光,其心声墨书浮现:“账房有私运军械的暗格。”
她呼吸微凝,指尖骤然掐入掌心,痛觉压下心头惊涛。
残玉贴耳,朱砂痣发烫,头痛如铁锥贯脑,她强忍未动。
江砚舟将账本合拢,置于案上,忽抬手,以指在空中缓缓划动。
一横,一竖,一撇。
她抬眼,眸中茫然。
他复又划一遍,动作放慢,指尖划出“安”字轮廓。
她迟疑,模仿其势,手抖如风中残叶,歪斜划出一横,却断于中途。
他未斥,只伸手,覆上她手腕。
肌肤相触刹那,心镜再震。
墨书续现:“她不懂手语……却知我欲言何事。”
她心头一紧,急忙抽手,掌缘撞上烛台。
铜台倾倒,烛火斜坠,蜡油溅上江砚舟袍角。
他侧身避火,未怒,只冷眼盯她。
她跪坐于地,头颅深埋,喉间发出含糊音节,似在道歉,又似呜咽。
左手无名指银戒缓缓转动,一圈,又一圈。
江砚舟凝视她片刻,忽道:“你右眼……真看不见?”
她猛一颤,抬手欲抚银纱,却中途顿住,只以掌心掩面,肩头抖得更烈。
他未再追问,只俯身拾起烛台,重置案头。
火光复稳,映得面具边缘泛出冷青。
“明日此时,来此习字。”
他转身欲去。
她伏地不起,头抵青砖,状若畏极。
他步至门边,忽又停步。
“你叫什么?”
她不语。
“若不说,便记作‘哑奴’。”
她喉头滚动,挤出一字:“夷。”
声如砂磨,裂帛般涩。
“谢明夷?”
他问。
她一震,抬眼望他背影。
心镜微动,墨书浮出:“谢……是母亲之姓。”
她迅速垂首,指甲猛掐掌心,血渗入残玉裂痕。
头痛欲裂,眼前发黑,却仍强撑未倒。
江砚舟未回头,只道:“明日,带笔。”
门合,锁扣轻响。
她独坐空屋,湿账散于足边。
良久,方缓缓抬头,望向铜灯。
灯影中,她左颊烙印随呼吸微微起伏,右眼银纱下,空洞眼窝映不出光。
她伸手入袖,取出青铜骨簪,旋开底盖,毒针寒光微闪。
以针尖挑破指尖,血滴落于湿账一角。
血珠未散,竟沿纸纹蜿蜒,首抵“北库”二字,停于“库”字末笔。
她凝视血迹,瞳孔微缩。
血线尽头,纸背隐约凸起一线,似有夹层。
她以簪尖轻挑,纸面微裂,露出半寸暗格边缘,极细,若非血引,几不可察。
忽闻门外脚步再近。
她疾收簪,藏血指于袖中,头颅一歪,状若昏沉。
门未开,脚步止于三步外。
片刻,离去。
她未动,首至足音远尽,方缓缓抬手,捏住左手指甲——那日攀崖时断裂的一片,边缘锐利,嵌入皮肉。
她用力一掐,痛感清醒神志。
残玉余温未散,朱砂痣仍烫。
她闭目,心镜沉入虚境,欲再探方才所见心声是否真实。
然识海刚启,头痛骤烈,如万针攒刺。
她咬牙,强压异能,终未再启。
良久,睁眼。
她将湿账拢起,塞入怀中,起身欲行。
步至门边,忽觉耳后一跳。
残玉震颤,一丝寒流窜入脑海。
虚镜再现。
墨书浮出,残缺:“……暗格三重……星纹锁……需血启……”字未尽,散如烟。
她冷汗涔涔,扶墙稳身。
门外风过,檐下铜铃轻响。
***清越,与她幼时哄弟所摇之声,分毫不差。
她顿步,指尖抚过耳后,残玉温热如活物。
她缓缓抬头,望向窗外夜空。
北斗第七星仍黯,然其旁一点流萤,正缓缓西移。
她不动声色,将左手探入袖中,触到骨簪。
轻轻一旋,簪底弹出半寸细针。
以针尖划破掌心,血滴落于地。
血珠聚拢,沿砖缝前行,如寻路之蛇。
血行三寸,止于一道裂痕。
裂痕深处,隐约可见半枚印纹——与她怀中残玉边缘完全契合。
她凝视血迹,瞳孔微缩。
忽闻远处更鼓三响。
她收手,藏簪入袖,心镜闭,识海归寂。
推门而出,廊深九曲,青砖冷硬。
她行至拐角,忽觉背后微寒。
回望,空无一人。
她继续前行,步至第三道回廊,忽见前方石缝中,一物半掩尘土。
俯身拾起,乃半枚青铜指环,内刻“谢”字,纹路与残玉遥相呼应。
她握紧指环,指节发白。
前方廊灯忽灭一盏。
她驻足,未动。
风穿回廊,吹动檐铃。
***再起,清越如故。
她迈步前行,身影没入幽深暗处。
最后一道门扉前,她停步。
门上铜环,形如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