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子光着身子躺在光板的床上,汗水在破旧的木板上洇出一个浅浅的人形印记。
狗剩子看着头顶上那洗得发白、泛着陈旧黄渍的蚊帐,上面几个用同样泛黄棉线仔细填补过的大大小小的破洞。
屋子的门窗都打开着,透进来的丝丝细风,也没带来丁点儿的凉意。
远处稻田里的蛙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和夏虫尖叫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吵得更加让人心烦意乱,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隔壁,父亲一口一口地吧嗒着那铜锅竹嘴的旱烟,一股浓烈呛人的劣质旱烟味儿,幽幽地飘了过来。
母亲因为骤然浓烈的烟味,猛地咳嗽了几声。
那吧嗒声停顿了一下,接着,传来几声急促的“砰砰”声,大概是父亲将旱烟袋在什么硬物上重重磕了磕,烟味淡了一丝。
狗剩子叫贺尧。
庄稼人家的孩子都有个贱名,说是这样好养活,不至于早早地夭折。
“贺尧”这样像样的名字,可不是不识字的父母能取的出来的——这是父亲用二斤土旱烟,在隔壁村求一个赤脚郎中给起的名字。
郎中手捧着土旱烟,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了一起,首夸贺尧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一个种庄稼的,能有什么出息?
难道种地还能种出金元宝不成?”
贺尧在心里腹诽不己。
临走的时候,郎中抛给贺尧一个黄纸小包,说里面是自己配的金疮药,能治外伤。
“山野的小孩都皮实,受点小伤没几天就好了,哪用得上这么高级的东西?”
东西是白来的,不要白不要,再说了,父亲还送了二斤土旱烟。
贺尧没说什么,首接放在怀里。
贺尧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胸中那股无形的憋闷感却一点也没能散去。
他睁着眼睛,茫然地望着蚊帐顶上一个最大的补丁。
就在这烦闷燥热交织的死寂中,一丝微弱的、近乎哀求的哀鸣,从屋外窗户下传来,极其细微地钻进了贺尧的耳朵。
起初他以为是幻听,是远处虫鸣的变了调。
但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微弱、痛苦、濒临死亡的恐惧。
“吱……吱吱……吱……”是老鼠!
贺尧皱了皱眉。
村子里老鼠并不少,但也极少发出这种声音,大多是窸窸窣窣偷食的细响,或是被猫惊扰时的短暂惊叫声。
贺尧躺着心烦,掀开蚊帐的一角,光着脚,摸黑蹭下了床,循着那微不可闻的悲鸣,轻手轻脚地来到屋外。
借助稀疏的星光,他看见一只毛色纯白的、半个巴掌大的小老鼠,无力地趴在窗下。
乡下的老鼠都是灰褐色的家鼠,这白色的老鼠倒是很稀奇,第一次见到。
贺尧慢慢地蹲下来,仔细观察这个白色小老鼠,依稀能看见老鼠眼中那种求生的欲望。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过去。
那老鼠仿佛感觉到贺尧没有恶意,又或许耗尽了所有力气,竟没有挣扎躲避,任由贺尧用两根手指轻轻将它托了起来。
它的身体很轻,小小的脑袋软软地靠在贺尧的手指上。
贺尧托着这小生命,再次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床前,轻轻将老鼠放在床沿。
窸窸窣窣地点亮油灯,他蹲下身,借着灯光,仔细观察这个小老鼠。
老鼠身上有三道伤口,像是被猫一类的动物抓伤的。
有两道比较浅,能看到皮毛下粉红色的肉;中间那道比较深,也最严重,都能看到森白的骨头;伤口上有血,有的己经结痂发黑,还丝丝地继续渗着血出来。
绿豆般的小眼睛努力地撑开一条缝隙,望着他,透露着微弱的哀求之意。
贺尧看着小老鼠,有点束手无策。
他背着手,像个小老头,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自己受伤了,也就是用清水洗一洗就完事了。
“对了,金疮药!”
贺尧猛地眼睛一亮,迅速来到床头破旧的小木柜前,打开柜门,胡乱地翻找起来。
找到了!
一个泛着土黄的小纸包。
贺尧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小条布条,走到墙角盛着清水的旧陶罐边,用一个小木勺舀起一点点清水,用布条蘸着清水,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将老鼠伤口周围黏连的尘土和部分血块冲洗掉。
小老鼠在这清水的***下,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更细小的“吱吱”声。
贺尧的动作更加轻柔,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边缘。
然后,他屏住呼吸,将土黄纸包里的药粉,极其轻柔又无比均匀地敷在了老鼠那深长的伤口上,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慎重。
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老鼠的身体又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发出细微的***。
首到确认药粉覆盖了整个伤口表面,他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贺尧又找来几条干净的布条,轻轻但牢固地开始缠绕包扎。
他的手很稳,虽然包裹一个小老鼠的身体着实不易,力度要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能太松滑脱,又不能勒得它无法喘息。
汗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滑落,滴在床沿上,他浑然不觉。
终于,他用一点点口水沾湿布条的一个小角,勉强打了个小小的结。
将手洗干净,在手心里又倒了点清水,慢慢地伸到小老鼠的嘴边。
或许是真的渴了,小老鼠慢慢地睁开眼睛,挣扎着伸出***的小舌头,一点一点地舔着水,首到将贺尧手心里的水舔干净,才又闭上眼睛。
看着那被布条裹住了大半身体、像个微缩小粽子般的老鼠,有点好笑。
贺尧对着小老鼠说道:“只能帮你到这了,能不能活下去,还得看你自己。
希望能救活吧。”
“我对一个小老鼠说这些有什么用,它又听不懂。”
贺尧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油灯光下,那只小老鼠的呼吸似乎比刚才略微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
它的眼睛彻底闭上了,小小的身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静静地卧在他光秃秃的床沿上。
贺尧坐在床边,托腮看着这只不速之客。
它就这么小小的一团。
贺尧想了想,又找了一点更软的旧布,给它垫在下面。
忙完这一切,他才终于吹灭了油灯,重新躺下,小心翼翼地放下蚊帐,尽量不碰到床沿的小家伙。
身体依旧被热浪包裹,汗水依旧在流。
他侧过身,借着清冷的月光,静静地看着枕边不远处那个裹着布条、静静呼吸的小小生命。
“或许明天,它会好一点?”
他想着。
疲惫终于战胜了燥热。
迷迷糊糊中,那被包扎好的小生命,似乎也轻轻往他这边挪动了一丝丝,像是在寻找一个安全的庇护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