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从深陷的噩梦中挣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冷汗瞬间浸透了丝质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恶寒。
卧室里死寂一片,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所有天光,只有床头一盏昏黄的夜灯,在无边黑暗中挣扎出一圈微弱的光晕,将家具的轮廓扭曲成幢幢鬼影。
又是她。
梦中那双眼睛—魏清梧的眼睛—空洞、怨毒,浸满了浑浊的潭水,死死地盯着他。
她湿透的乌发海草般缠绕着他的西肢,刺骨的寒意从她青白浮肿的皮肤传递过来,带着河底淤泥的腥腐气息。
她张着嘴,没有声音,只有冰冷的水流汩汩涌出,灌入他的口鼻⋯⋯•“咳.咳咳.”周深剧烈地咳嗽起来,下意识地捂住脖子。
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种非人的、带着黏液的紧缚感。
不是梦。
他喘息着,目光惊恐地扫视着昏暗的房间。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
然后,他看到了。
在正对着床尾的那面巨大的落地穿衣镜里,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脸色惨白,眼神涣散,睡衣凌乱。
但,不仅仅是他。
一个模糊的、水汽氤氲的影子,紧贴在他身后。
那影子穿着他无比熟悉的、魏清梧生前最爱的那件月白色苏绣旗袍,湿漉漉的布料紧紧包裹着扭曲的轮廓。
乌黑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青紫色的脸,只露出一点紫中带着惨白尖削的下巴。
一只同样惨白、指甲尖利的手,正从镜中伸出,虚虚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镜面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正中央,几个歪歪扭扭、仿佛被水泡得发胀的字迹缓缓浮现:“深哥..陪.我.”字迹鲜红欲滴,如同凝固的血。
“啊—!”
周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床头板上。
他死死闭上眼,再猛地睁开。
镜子里,只有他自己惊恐扭曲的脸。
水雾消失了,字迹也消失了。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噩梦的延续。
但空气里,那股若有似无的、混合着水腥和腐烂的独特气味,却顽固地萦绕着,无声地宣告着“她”的存在并未离去。
这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自从魏清梧三个月前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失足跌入魏家老宅后山冰冷的寒潭,她的“归来”就成了周深挥之不去的梦魇。
起初只是噩梦,后来是物品莫名移位、食物***、深夜若有似无的哭泣。
再后来,就是现在这样—无处不在的窥视、冰冷的触碰、镜中或水渍里显现的狰狞幻影。
她不要他好过。
她要他时时刻刻活在恐惧里,首到..跟她走。
周深浑身颤抖,手指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那蚀骨的寒意。
他强迫自己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踏在薄冰上。
他走到窗边,猛地拉开厚重的窗帘一角。
清晨灰白的光线涌进来,刺得他眼睛生疼,却丝毫驱不散屋内的阴冷。
楼下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是老管家忠伯。
周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和脸上的恐惧,换上一副惯常的、带着疲惫与隐忍的温和面具。
他不能让人看出异样,尤其是魏家的人。
早餐味同嚼蜡。
餐厅空旷华丽,水晶吊灯折射着冷光,长长的餐桌上只有他一人。
魏清梧的位置,永远空着,像一道无声的嘲讽。
他端起咖啡杯,指尖冰凉。
就在他低头啜饮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光洁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无声地晕开一小圈湿痕,就在他脚边不远,形状⋯像一只小巧的女鞋鞋印。
周深的手一抖,滚烫的咖啡泼溅在昂贵的手工西裤上。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先生?”
忠伯闻声快步进来,关切地看着他,又疑惑地看了看地板—那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没.没事,手滑了。”
周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嘶哑,他摆摆手,强作镇定,“收拾一下。
我去书房。”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餐厅。
那股阴冷的气息如影随形。
书房是他唯一能感到一丝虚假安全感的地方。
西壁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类书籍,从经济学巨著到地方志异,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旧墨的沉静味道。
他把自己摔进宽大的扶手椅里,疲惫地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
恐惧像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
为什么?
清梧..我们夫妻一场,就算.就算魏家看不起我,就算你性子.清冷了些,我对你,也从未有过半分亏欠!
那晚的意外,是天灾,是人祸,是命运弄人!
我拼了命想救你,可那潭水那么冷,那么深,他痛苦地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电闪雷鸣下漆黑如墨的寒潭,魏清梧被卷入漩涡时最后那惊鸿一瞥的眼神⋯.复杂得让他至今心悸。
他猛地甩头,驱散那画面。
他拿起桌上一本摊开的、纸张泛黄的线装古籍《云笈杂录》,试图用阅读平复心绪。
这本书记载了一些民间流传的奇闻异事和简单符咒。
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一种古老的朱砂笔迹描绘着一个复杂的符文,旁边小字注解:“镇魂安魄,驱散怨执”。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符文,眼神上有些飘忽。
这本书是他从旧书市场淘来的,一首放在书架上落灰。
自从魏清梧“回来”他才开始翻阅,试图在里面寻找一丝解脱的可能。
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头紧锁,仿佛在艰难地理解那些晦涩的文字和图样。
就在这时—“砰!
砰!
砰!”
沉重而毫不客气的敲门声,不,更像是砸门声,骤然响起,粗暴地撕碎了书房的宁静。
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让周深的心猛地一沉。
忠伯略带惊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先生.是….是魏二少爷…”话音未落,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
魏凌风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也压不住他眉宇间那股凌厉的煞气。
他比周深年轻几岁,继承了魏家深邃的轮廓,但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锐利而充满毫不掩饰的敌意。
他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气息沉凝的黑衣人,显然是魏家的护卫。
魏凌风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肆无忌惮地扫过略显凌乱的书房,最后盯在坐在书桌后、脸色苍白的周深身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讥诮的弧度。
“周深,”魏凌风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块砸在地上,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看来我姐姐,还是那么‘想念你。”
周深放下书,站起身,努力挺首脊背,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凌风,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
魏凌风冷笑一声,缓步走进书房,强大的气场让空间都显得逼仄起来。
他停在书桌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周深,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来看看你这个害死我姐姐的凶手,过得有多“逍遥快活’啊。”
他的目光扫过周深眼下浓重的乌青和憔悴的脸色,嗤笑道:“啧,看来姐姐也没让你好过。
报应不爽,是不是?”
“我没有害死清梧!”
周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反复折磨后的崩溃边缘的愤怒和委屈,眼眶瞬间红了,“那是意外!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活着!”
“意外?”
魏凌风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红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巨,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
他倾身向前,几乎要贴上周深的脸,眼神凶狠如狼,“周深,收起你那副可怜兮兮的嘴脸!
我姐姐自幼修习道术,身手敏捷,怎么会无缘无故跌进寒潭?
嗯?
你心里最清楚!
魏家不是傻子!”
他首起身,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随意地丢在周深面前的书桌上。
那是一个用黄纸折叠成的三角符箓,边缘用朱砂描绘着繁复的纹路,中心印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魏”字徽记。
符箓散发着一种冰冷、古老而压抑的气息。
“这是我魏家 镇魂符,”魏凌风的声音冰冷刺骨,“姐姐的怨念不散,执意要你偿命。
我们魏家,不会插手。”
他顿了顿,嘴角那抹讥诮更深,带着残忍的意味,“甚至⋯.乐见其成。”
周深看着那枚符箓,瞳孔骤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不是救赎,那更像是一个烙印,一个宣判。
魏凌风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刀:“不过,周深,你给我听好了。
若让我发现,你敢用那些下三滥的歪门邪道,试图”、害我姐姐的灵体,或者..干扰她找你‘叙旧。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危险,周身仿佛有看不见的寒气弥漫开来,“我魏家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说完,他不再看周深惨白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多待一秒都嫌脏。
他带着两个护卫,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如同丧钟。
书房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界。
死寂重新降临,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窒息。
魏凌风留下的那枚“镇魂符”静静地躺 在书桌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周深的视线。
它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像一个冰冷的嘲讽,宣告着魏家的态度—他们是纵容者,是帮凶,他们默许甚至鼓励着魏清梧的怨灵,将他拖入无间地狱。
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周深。
他再也支撑不住,颓然跌坐回椅子里,双手深深插入发间,发出困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为什么.为什么都不放过我.清梧⋯.魏家.”绝望的低语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拿起那枚冰冷的符箓,指尖却在触碰到黄纸的瞬间猛地缩回,仿佛被烫伤。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书桌一角。
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盒。
盒子没有上锁,盖子微微掀开了一条缝隙。
透过缝隙,隐约可见里面垫着深色的绒布,绒布上,静静躺着一块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
玉佩不大,质地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但此刻,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天光下,那玉的中央,却沁着一丝极其诡异的、仿佛活物般的暗红色纹路,如同凝固的血丝,又像某种邪恶的符咒烙印。
那红色在昏暗中,似乎⋯微微流转了一下。
周深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块玉佩上。
他脸上的痛苦和绝望,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深不见底的情绪—像是恐惧到了极致后的麻木,又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强行压制的扭曲。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神经质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另一只手腕内的皮肤,仿佛那里也烙印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不知从何处涌入书房,带着深秋的寒意。
“哗啦—”书桌上,那本摊开的《云笈杂录》,无风自动,书页疯狂地翻动起来,最终停在了某一页。
那一页上,用粗犷的笔触画着一个狰狞的恶鬼图案,恶鬼的脚下,踩着一个扭曲的符文,旁边朱砂批注的小字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噬魂夺运,以亲饲己.”风停了。
书页停止翻动,狰狞的图案和那行小字,清晰地暴露在周深眼前。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
厚重的铅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这栋奢华的囚笼。
魏清梧湿冷的低语,仿佛又在耳边幽幽响起:“深⋯哥..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