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镜海市这座流光溢彩的镀金牢笼里,我生了一张被世人称为“祸水”的脸。
他们不懂,这种美貌不是恩赐,而是一道无形的枷锁。眼尾天生微挑,成了风流的罪证;唇色不点而朱,沦为轻浮的象征。哪怕只是一个无意识的蹙眉,都会被解读为“于无声处勾人”。
我的“青梅竹马”,镜海大学学生会主席,陆哲,他总是用他那双藏在金丝边眼镜后、冷静又克制的眼睛凝视着我,然后用一种悲悯的口吻说:“苏念衾,如果你能学得像清微那样素净一点,大家就不会那样误解你了。”
他口中的许清微,是众人眼里的白月光,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一头乌黑的长直发,永远素面朝天,眼神纯得像一汪泉水。
而我,是那汪泉水旁的艳色玫瑰,带着刺,也带着不被理解的芬芳。
当我的解释和挣扎在他面前一一碰壁,他只会不耐烦地推一推眼镜,打断我的话: “行了,别再用那种委屈的语气说话,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知道你什么样。”
他永远不知道,那不是委屈,是经年累月的失望,凝结成了我心脏表层一层薄薄的冰。
后来,在那间只对顶级会员开放的琴房里,空气中浮动着栀子花的微醺香气。秦宴弯下腰,指尖擦过我丝绒裙摆的边缘,灼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我颈侧,他将我吻到大脑缺氧,灵魂都仿佛要被他一同吞噬。
就在那时,琴房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陆哲站在门口,昔日所有的冷静与克制分崩离析,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困兽,一拳就朝着秦宴的侧脸砸了过去。
“***的,”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鼓面,“凭什么碰她!”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如此失控的风暴。
只可惜,那时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在风暴中心,为自己撑起一片晴空。
故事的开端,是在“琉光阁”。
那是镜海市顶级权贵子弟消遣的地方,一晚的最低消费,是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而今晚,陆哲包下了三楼最大的观景包厢,为他竞选学生会主席成功庆祝。
我推开门时,包厢里正一片喧嚣。名校的精英们褪去了白日里的伪装,酒精与荷尔蒙在空气中发酵。
而我的出现,像一颗投入热油里的冰块,瞬间让一切炸裂又归于沉寂。
几十道目光,混杂着惊艳、审视、嫉妒与不屑,像无数细密的针,齐齐扎在我身上。
我穿了一条墨绿色的丝绒吊带裙,是上周参加一个艺术品拍卖会时,顺手拍下的高定。裙摆随着我的走动摇曳,像一片深夜的海。
陆哲坐在主位,他穿着一丝不苟的白衬衫,看到我的那一刻,他原本含笑的嘴角瞬间抿成了一条直线,眉头下意识地蹙起,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掠过浓重的不悦。
坐在他身边的许清微立刻站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小跑到我面前。她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发白的棉布校服裙,此刻却在琉光阁奢华的水晶灯下显得格外局促。
“念衾,你可算来啦!”她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仰头看我,声音甜得像浸了蜜,“你今天……真漂亮。我们都以为你不会来了,是不是为了今晚特地打扮了很久才迟到的呀?不像我,总是这么随随便便就出门了。”
她的“天真”,总带着一把淬了毒的软刀子。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接腔:
“清微这样才是真的清纯可人啊,出水芙蓉一样。” “就是,念衾这身……确实太亮眼了,跟我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
我没有动,任由许清微挽着,目光却越过她,落在了陆哲身上。
我想听他说什么。
“坐吧,就等你了。”陆哲的声音传来,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可他的眼神,却像一把手术刀,从我的裙子,到我***的锁骨,一寸寸地刮过,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与不赞同。
我轻轻抽回被许清微挽住的手臂,低头看着她,笑了。
“我来晚了,是因为城东高架堵得水泄不通,我的司机绕了半座城才过来。”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包厢,“至于打扮——”
我的指尖轻轻划过她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那里,不经意地露出了一截精致的法国蕾丝边,与她“纯朴”的校服形成了绝妙的讽刺。
“清微,有心机的‘小白花’我见得多了,”我凑近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但段位这么低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下次演戏,记得把道具藏好。”
许清微的脸,“唰”地一下,从耳根红到了脖子,下意识地死死拢住了自己的领口。
“苏念衾!”陆哲的杯子重重地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八度,带着警告的意味,“没必要这样对清微说话。”
我懒懒地抬起眼皮,看向他:“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清微是在夸你,她没有恶意,你不要总是这么咄咄逼人。”他打断我,语气里满是那种我熟悉的、自以为是的维护。
许清微立刻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是我不好,念衾你别生气……陆哲哥,你也不要说她了,都是我的错……”
这楚楚可怜的模样,精准地踩在了陆哲的保护欲上。
他果然没再看她,而是将目光重新鎖定在我身上,一字一顿地,缓缓开口: “而且清微的担心也有道理。今晚只是同学间的庆祝,你确实,不必穿成这样,太张扬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里那层薄冰,正在“咔嚓咔嚓”裂开的声音。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人,突然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陆大主席这驰名双标玩得是越来越溜了。”
是秦宴。
他靠在沙发的阴影里,双腿交叠,姿态慵懒,手里把玩着一只纯银的Zippo打火机,盖子开合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镜海大学无人不识秦宴。秦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桀骜不驯,玩世不恭,一张脸帅得人神共愤,身边的莺莺燕燕换得比跑车还勤。
他向来独来独往,从不参与这些所谓的“集体活动”,今天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和他,甚至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她穿什么是她的自由,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了?”秦宴抬眸,目光扫过陆哲,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还是说,这世道变了?只许你身边的人‘清水出芙蓉’,别人就必须得‘天然去雕饰’?管得够宽啊。”
周围的议论声,像潮水般再次涌起。
秦宴却没再看任何人,他挑了挑眉,目光越过半个包厢,直直地落在我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散漫的笑意。
“刚替你叫了杯‘夏日星河’,全镜海市只有这儿的调酒师会做。”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再不坐下,冰就要化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拉开了离陆哲最远的那张椅子坐下,声音清亮如初: “多谢。不过,我的‘夏日星-河’,要双份碎冰。”
我看到,陆哲握着杯子的手指,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那杯名为“夏日星河”的特调鸡尾酒,基酒是金酒,混着蓝柑与西柚的果香,杯口点缀着碎冰与一颗小小的杨桃,味道清冽,像秦宴这个人一样,带着点难以捉摸的疏离。
饭局过半,包厢里的气氛在秦宴那几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后,变得有些微妙。许清微安静地坐在陆哲身边,不停地为他布菜、倒酒,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她“贤内助”的角色。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下手,眼睛弯成了月牙:“对了,念衾,听说你入选了今年校庆庆典的首席讲述者?”
“首席讲述者”,是镜海大学校庆的最高荣誉之一。从建校百年的历史洪流中,挑选十件最具代表性的“校史瑰宝”,由十位最优秀的学生,站在聚光灯下,面向全球校友,讲述那段尘封的岁月。
这不仅需要出色的表达能力,更需要对校史近乎苛刻的熟悉与理解。我为此,在图书馆的故纸堆里泡了整整两个月,查阅的资料,垒起来比我还高。
不等我回答,许清微又转向陆哲,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不过,念衾长得这么……出众,到时候穿着那么端庄的礼服站在台上……”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说,全球直播的时候,那些校友们,究竟是会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珍贵的校史文物上呢?还是会放在我们光芒四射的念衾身上呀?”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明面上是夸我,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我的美貌会“喧宾夺主”,玷污了校史的神圣。
立刻有人附和着笑了起来:
“清微说的有道理,念衾这张脸,确实太有攻击性了。” “到时候新闻标题怕不是‘镜大校庆讲述者美貌引热议’,文物的风头都要被抢光了。”
许清微立刻摆手,一脸无辜:“哎呀,我就是开个玩笑,念衾你别生气呀,我知道你是靠自己的实力选上的,你历史学得那么好。”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来,琉光阁柔和的灯光落在我身上,将我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孤傲。
“许清微同学,我想你可能对‘讲述者’的职责有什么误解。”我的声音平静而有力,瞬间压过了所有杂音,“我们的职责,是作为历史与听众之间的桥梁,用我们的声音,让更多人了解这所百年名校的灵魂与风骨。至于外貌,那是锦上添花的加分项,而非喧宾夺主的减分项。”
我直视着她,眼神中没有丝毫退缩:“真正懂得尊重历史的人,不会因为讲述者的容貌而忽略内容本身;而那些因为外貌才愿意停下脚步的人,或许能因此,意外地发现校史的魅力,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功?”
我的话掷地有声,包厢内一片死寂。
“苏念衾,够了。”
陆哲终于开口了,语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和不耐烦。他放下筷子,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清微只是在夸你,你一定要这样上纲上线,咄咄逼逼人吗?”
他顿了顿,指尖在桌沿无意识地敲击着,那是我熟悉的、他失去耐心的前兆:“而且她提出的问题,并非毫无道理。你的长相,本就容易引起争议,既然站到了那个位置上,就更应该懂得收敛,注意分寸。”
“收敛?注意分寸?”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人用钝刀子来回拉扯,又酸又疼,“因为我生了这张脸,所以活该被非议,活该要收敛自己去迎合别人的偏见?陆哲,这是你所谓的道理?”
他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行了,别再说这种话装可怜博同情,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随口说的话,才最见人心。”角落里的秦宴晃了晃手中的空杯,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在安静的包厢里显得格外清晰,“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在座的各位都有。”
“失陪。”我朝着秦宴的方向,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算是道谢,“那杯‘夏日星河’很不错,下次我回请。”
说完,我转身,拉开了包厢厚重的门。
在我即将踏出门口的那一刻,我听见身后,传来了陆哲压抑着怒气的声音:“站住。”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空无一人的走廊。
琉光阁辛辣的酒气和暧昧的香氛被隔绝在身后,夜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灌进来,吹在我的脸上,微凉。心里那点翻江倒海的憋闷,好像突然就散了。
至于包厢里,陆哲那张越来越阴沉的脸,和许清微眼底那抹来不及掩饰的、夹杂着嫉妒与得意的复杂神色——
与我何干。
第二天的阳光,依旧明媚得有些刺眼。
可贴在学校公示栏上的那张红色名单,却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让我从头凉到了脚。
首席讲述者的最终名单上,我的名字被人用黑色的水笔划掉,旁边用潦草的字迹,补上了另一个名字——许清微。
我捏着那叠我熬了无数个通宵,写满了密密麻麻批注的校史讲解稿,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在行政楼的楼梯间,堵住了刚刚从教务处出来的陆哲。
“为什么?”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评选结果上周就已经尘埃落定,人选也早已上报。你凭什么,让老师临时更改名单?”
陆哲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他那枚象征着荣誉与权力的学生会主席袖标,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清微的综合绩点,比你低0.2分。这次的校庆实践,能为她评选国家奖学金,加上至关重要的两分。”
“那我呢?”我将那叠稿纸,重重地拍在他面前的栏杆上,纸张散落一地,像一群被惊飞的白色蝴蝶,“我为这个机会付出的时间和心血,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吗?我穿着那身量身定制的礼服,站在模拟讲台上,对着空无一人的教室,一遍遍练习的时候,你看见了吗?”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稿纸,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念衾,我知道你准备得很辛苦,但是……”
“但是她比我更需要?”我打断他,心脏的位置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闷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陆哲,你明明知道,这个机会对我而言,不仅仅是那两分学分那么简单!”
我爱历史,我敬畏那些在时光中沉淀下来的风骨与灵魂。我渴望站在那个舞台上,不是为了万众瞩目,只是想用我自己的声音,去讲述那些被我珍视的故事。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安抚性地碰一碰我的头发。
我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那个动作,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好了,别闹脾气。”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躲开,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他放软了语气,用那种我曾经一度觉得无比温柔的口吻说,“明天就是迎新晚会的压轴主持人选拔,我已经跟文艺部的部长打过招呼了,让你直接进终选。那个也能加学分,而且更适合你,万众瞩目的感觉,你不是最喜欢吗?”
我看着他这副理所当然、施舍般的嘴脸,突然就笑出了声。
那笑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与讽刺。
“陆哲,你以为你是谁?”我一步步后退,与他拉开安全的距离,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随之褪去,“用一个从我手里抢走的机会,去换另一个由你‘恩赐’的名额?你是不是觉得,我苏念衾就活该对你感恩戴德?”
“主持人的海选,我自己会去参加。从第一轮开始,凭我自己的本事,而不是靠你陆大主席去‘打一声招呼’。”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像是被我戳中了痛处:“苏念衾,我对你,真的很失望。”
“失望?”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该失望的人,是我才对!”
我转身要走,手腕却被他从身后猛地抓住。他的力气很大,捏得我生疼。
“你上了大学以后,就越来越不听话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恼羞成怒,和一种我从未深思过的,强烈的不满,“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明明很乖的。”
“以前?”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我记忆的门。
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细枝末节的过往,瞬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从小到大,因为这张过于招摇的脸,我几乎没什么女性朋友。每次有女生对我投来不善的目光,陆哲就会把我拉到他身后,皱着眉说:“离她们远一点,她们那都是嫉妒你。”
他不让我参加女孩子们周末的下午茶聚会,他说:“那种场合最容易滋生是非,她们表面上对你笑,背后不知道怎么编排你。”
他让我少穿颜色鲜亮的衣服,他说:“女孩子穿得太惹眼,容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听话地独来独往,我像一只刺猬一样,收起了自己所有的触角,将自己包裹在他为我构建的,名为“保护”的牢笼里。我以为,那就是全世界。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发现我的课本上,被人用红色的墨水画上了狰狞的鬼脸;我的储物柜里,被人塞满了肮脏的垃圾。
每一次,都是陆哲,像一个救世主一样,沉默地把那些被糟蹋过的东西扔掉,然后用那双无比沉静的眼睛看着我,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真心为你好。所以,你只要听我的,就够了。”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手腕上留下了一圈刺目的红痕。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哑:“陆哲,你不是在保护我,你是在‘圈养’我!”
“你害怕我的光芒会盖过你,你又懒得费心思去变得更优秀,所以你就用你那套自以为是的‘保护’理论,拼命地打压我、孤立我,剪掉我的羽翼,让我相信,我只能依附你而活。你那不是爱,那是全世界最自私的控制欲!”
“念衾?陆哲哥?”
许清微的声音,像一根恰到好处的针,轻轻地扎了进来。她站在楼梯口,一脸担忧地看着我们,“你们……别吵架。念衾,如果你实在、实在想要那个名额,我现在就去跟老师说,我把名额还给你,我真的没关系的,你不要因为这个跟陆哲哥生气……”
看,多么善良,多么善解人意。
我刚要开口,陆哲已经皱着眉,抢先打断了我:“这里没你的事,我们在说别的事情。”
他下意识的维护,和他脸上那种“我就知道你会胡闹”的表情,彻底击垮了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攥紧了我的双肩包,转身就走。
“苏念衾!”陆哲在我身后喊我,似乎还想伸手拦我,我却连头也没有回。
空旷的楼梯间里,只回荡着我坚决而仓促的脚步声。
我听到身后,许清微用那种极度体贴又无辜的语气小声说:“陆哲哥,你别生念衾的气了,她可能就是一时觉得委屈,心里不舒服……”
而陆哲的声音,隔着几级台阶的距离,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带着我曾经无比迷恋,此刻却只觉得无比讽刺的,那种自以为是的无奈:
“她就是从小被我惯坏了,一点道理都不讲。”
我死死地咬着牙,加快了脚步。
在我冲出教学楼,迎上外面刺眼阳光的那一刻,那层在我心脏上结了十几年的冰,终于,彻底碎了。
随之一起涌出来的,是迟到了太久的,滚烫的眼泪。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栋令人窒息的行政楼的。
等我回过神来,人已经蹲在了校园里那条最僻静的林荫道的路灯下,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书包被我扔在一旁,那叠写满了心血的稿纸,从没拉紧的包里散落出来,被晚风吹得四处翻飞。
狼狈,又可笑。
“同学,新出的限定款雪花纸巾,需要吗?擦眼泪不掉絮,亲测好用。”
一个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
我抬起头,满脸的泪痕在昏黄的路灯下,糊成了一片模糊的光影。
在那片光影中,我看到了秦宴。
他单肩挎着书包,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糖棍随着他说话的节奏一翘一翘的。他就那么随意地靠在路灯杆上,外套松垮地搭在手臂上,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帅气。
“擦擦吧,”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未拆封的纸巾,在我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坐姿很随意,长腿舒展着,丝毫没有顶级豪门继承人该有的架子,反而像个邻家那个最顽劣的校草。
他把纸巾塞到我手里,自己却别开了头,看着远处的天际线,说:“再哭下去,明天主持海选的时候,评委还以为来了一只被熊猫揍了的兔子精,眼睛肿得比核桃都大。”
我被他这不着调的比喻给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狼狈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变,却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才是兔子精。”
“行,行,我兔子精成了吧,”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眼底的笑意却愈发浓了,“那请问,我这只兔子精,能不能有幸请美丽的苏念衾同学,去校门口吃一碗新开的杨梅冰粉?听说,他家的芋圆,是手工现搓的,加双倍爆珠,能甜到心里去。”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朝我伸出了手。
夕阳的余晖穿过香樟树的缝隙,斑驳地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那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的手上。
我只犹豫了零点一秒,就搭住了他的手。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是轻轻一拉,就把我从那片狼狈的阴影中,拽了回来。
起身的瞬间,秦宴突然毫无预兆地凑近。
他的手指,带着一丝凉意,轻轻地擦过我眼下的泪痕。他的动作很轻,很温柔,温柔得完全不像那个传闻中玩世不恭的秦家大少。
“苏念衾,”他痞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此认真的表情,“下次再想哭,记得找我。”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毫无防备地撞了一下,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我比他,会哄人。最重要的是,我比他,懂道理。”
他的眼睛太亮,像两颗坠入深海的星星,专注而灼热。我被那样的目光烫得有些不知所措,慌乱地别开脸,嘴上却还在逞强:“谁……谁要你哄了。”
“哦?”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尾音里带着一***哄的意味,“那……给我个机会,让我哄哄看?”
我的脸颊,瞬间烫得像要烧起来。
我不敢再看他,一把抢过他肩上的书包,胡乱地将散落的稿纸塞进去,然后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落荒而逃。
身后,传来他那标志性的、懒洋洋的,又带着几分得意的轻笑声。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那碗杨梅冰粉。
可我却清晰地记得,晚风吹过脸颊时,那带着香樟树清香的、微甜的气息。
回到宿舍,舍友周蔓蔓正敷着面膜,看见我失魂落魄地进来,差点把面膜笑裂:“呦,苏大小姐这是被哪个不长眼的给惹哭了?快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我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没有谁。”
周蔓-蔓是我的大学室友,也是我在镜海大学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她家境普通,却活得通透豁达,从不参与那些无聊的纷争,当初全宿舍只有她敢主动跟我说话,理由是:“你长得这么好看,看着下饭。”
我折腾了半宿,情绪总算平复下来,才想起明天那场关系着我尊严的主持人海选。
我需要一条战袍。
而我那条为了海选特地从米兰空运回来的高定礼服,有些细节需要微调。陆哲主动请缨,说他认识一位顶级的裁缝大师,可以做到天衣无缝。礼服,便被他拿去了。
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此刻别无选择。我点开那个已经冰封的对话框,言简意赅地敲下一行字:礼服改好了吗?我明天海选要用。
几乎是秒回。
陆哲:放心,早就改好了。明天一早我亲自给你送过去,再带上你最爱吃的那家‘品香斋’的蟹黄生煎,别再生气了好不好?我们念衾最棒了,海选一定没问题的。
看着那串熟悉的、公式化的哄人话术,我心里只剩下一片麻木。我关掉手机,没有再回复。
第二天,我一直等到上午九点。
海选十点开始,从宿舍赶过去需要半小时。
而陆哲,连个人影都没出现。
我给他发消息:礼服呢?我要迟到了。
没有回复。
九点十五分,我拨去语音电话,听筒里只有单调的“嘟嘟”声。
我的心,开始一点点往下沉。
直到九点二十分,周蔓蔓刷着校园论坛,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念衾你看!陆哲上头条了!”
她把手机递给我。
屏幕上是一张高清照片,背景是古色古香的校史馆。许清微穿着那身本该属于我的首席讲述者制服,站在一座玻璃展柜前,神情紧张,手足无措。而陆哲,就站在她身边,正低着头,耐心地对她说着什么,侧脸在阳光下,温柔得像一幅画。
照片下面的配文是:“突发!校庆讲述者许清微同学首次试岗情绪紧张,学生会主席陆哲亲自到场安抚指导,男友力爆棚!”
我盯着那张照片,血液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指尖冰凉。
我立刻打开对话框,飞快地打字:你没空送,就把地址给我,我自己去拿!
九点半,消息发出,如石沉大海。
语音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恐慌像藤蔓一样,死死地缠住了我的心脏。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复打开手机,却想不出任何补救的方法。
海选会场的后台,已经挤满了人。负责签到的学姐焦急地催我:“苏念衾!快到你了!服装换好了吗?”
我攥着手机,手心里全是冷汗,喉咙干涩得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我准备放弃,告诉学姐我退出的时候,会场沉重的后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道逆光的身影走了进来。
秦宴。
他单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拎着一个鎏金暗纹的精致礼服袋,肩上还十分不协调地斜挎着一块……亮闪闪的应援灯牌?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把礼服袋塞进我怀里,然后像献宝一样,拍了拍肩上那块有些滑稽的灯牌,脸上带着他标志性的、痞帅又得意的笑。
“喏,”他挑了挑眉,“怎么样?哥这执行力,够不够资格给你当御用救火队员?”
我彻底愣住了:“你……你怎么……”
“怕某些人不靠谱,临时出幺蛾бенок,”他下巴朝着更衣室的方向扬了扬,“昨晚托人从巴黎加急空运过来的,你的尺码。快去换吧,别耽误时间。”
我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多问,抓着那袋仿佛带着救赎光芒的礼服冲进了更衣室。
拉开拉链的那一刻,我才发现,那是一条比我原来那件,更加惊艳的银河色流光裙。裙摆上缀满了细碎的钻石,在灯光下,像是把一整条银河都穿在了身上。
尺寸完美得像是为我量身定制。
当我换好衣服,匆匆跑上舞台,刺目的聚光灯亮起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望向台下。
在坐满了评委和观众的席位最后一排,秦宴没有坐下,他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那里,高高地举着那块写着我名字的、有些土气的应援灯牌,随着现场的音乐,轻轻地摇晃着。
灯牌的光芒,不算耀眼,却在那一瞬间,照亮了我整个世界。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话筒,对着台下,扬起了最自信、最灿烂的笑容。
这一刻,什么被爽约的承诺,什么不翼而飞的礼服,什么背叛和算计,好像,都变得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