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
唐瓷关掉了直播界面。
电脑屏幕的光骤然熄灭,房间陷入一片浓重的黑暗。那片黑暗里,只剩下主机风扇持续而低沉的嗡鸣,还有她自己那阵急促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在耳膜上。
她坐在电竞椅里,没有动。
几秒钟前,她还是“CiCi”,是热舞区那个可以让几万人瞬间刷爆弹幕的性感符号。她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节拍扭动,汗水从额头滑落,打湿了精心画好的眼线。镜头前,她的眼神是钩子,笑容是蜜糖,每一个动作都经过了上百次的练习,精准地踩在观众欲望的鼓点上。
“CiCi”是完美的,强大的,被渴望的。
现在,她是唐瓷。
她弓着背,额前的刘海被汗水黏成一绺,贴在皮肤上,有些发痒。胃里空荡荡的,传来一阵细微的痉挛。她在黑暗里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那口气带走了“CiCi”的最后一丝余温,只留下属于唐瓷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抬手,摸到开关,按下了桌上的台灯。
一圈昏黄的光晕,将房间的一角从黑暗中剥离出来。乱糟糟的床上堆着没来得及叠的衣服,桌角放着一桶吃了一半的泡面,墙上贴着一张动漫海报,已经有些卷边。
这才是她的世界。一个普通、混乱,甚至有点颓唐的角落。
她站起身,脚尖触到冰凉的地板,忍不住缩了一下。她需要一杯水,一杯冰水,来浇灭刚才那场持续了三个小时的、高强度表演所带来的生理性燥热。
客厅的冰箱里有。但去客厅,意味着可能会遇到梁栋。
一想到这个名字,唐瓷的喉咙就有些发紧。
她的合租室友,梁栋。一个活在隔壁房间的、沉默的程序员。
他们住在一起三个月,说过的话,用两只手就能数完。大部分是“早”、“回来了”、“那个,麻烦让一下”,诸如此类。他身上总有一种味道,不是汗味,也不是香水味,而是一种混合了消毒洗衣液、键盘塑料和淡淡***的、非常冷感的气味。
唐瓷有点怕他。
他的存在感太强,也太安静了。他走路没有声音,开关门没有声音。有时候唐瓷在客厅里走动,一转身,会发现他就站在身后不远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像一个没有情绪的、提前更新了固件的人形机器人。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门轴发出一声细微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廊灯。光线勾勒出沙发和茶几的轮廓,一切都显得很安静。梁栋的房门紧闭着,门缝下没有任何光亮。
他应该睡了。
唐瓷松了口气,脚步也轻快了些。她走到冰箱前,拉开门,冷白色的光瞬间倾泻而出,照亮了她素净的脸。她今天没卸妆,汗水和油脂混合在一起,让她的脸看起来有种廉价的油光。
她拿出那瓶冰镇苏打水,拧开,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带着气泡,一路冲刷着她灼热的食道,带来了巨大的、令人战栗的满足感。
就在这时,一声轻响。
隔壁的房门,开了。
唐瓷的身体瞬间僵住,嘴里还含着那口没咽下去的苏打水。她能感觉到那些气泡在舌根下“噼啪”炸开,每一个声响都像在她的神经末梢上弹动。
梁栋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穿着一套灰色的纯棉睡衣,短发有些凌乱,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他没戴眼镜,那双总是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此刻显得有些模糊,也少了几分平时的锐利。他似乎也没想到唐瓷会在客厅,脚步顿了一下。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唐瓷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表情。是该像“CiCi”那样,冲他挑一下眉,再附送一个慵懒的微笑?还是该像唐瓷这样,立刻低下头,假装在研究手里的苏打水瓶子?
她的大脑宕机了。最终,她选择了后者。
她低下头,目光死死地盯着瓶身上的配料表,仿佛那上面写着宇宙的终极奥秘。
梁栋没有说话。他从她身边走过,走向了厨房的另一端。唐瓷用眼角的余光,能看到他打开了橱柜,拿出一个杯子,又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整个过程,他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动作流畅得像一段预设好的程序。
他喝完水,把杯子放回水槽。
然后,他转身,再次从她身边走过。那股熟悉的、冷感的洗衣液味道,又一次掠过她的鼻尖。
房门关上,又是一声轻响。
客厅再次恢复了寂静。
唐瓷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足足过了十几秒,才敢缓缓地抬起头。她靠在冰箱门上,感觉自己的后背全是冷汗。
真没用。唐瓷在心里骂自己。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自己重新投入那片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黑暗里。她坐回电脑前,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自己的直播平台后台。
粉丝榜单的第一名,那个ID是“栋梁”的人,头像依然亮着。
他在线。
“栋梁”。这是她直播间的“榜一大哥”,也是她最大的“金主”。一个神秘的、出手极其阔绰的男人。三个月,他已经为她刷了超过六位数的礼物。他从不私信,也从不在弹幕里说话,他只做一件事——在她热舞的时候,用最昂贵的礼物,把整个屏幕铺满。
唐瓷对他充满好奇。她想象过他会是什么样的人。是一个油腻的中年富商?还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富二代?
她看着那个ID,又想起了刚刚那个穿着灰色睡衣、头发凌乱的男人。
梁栋。
栋梁。
唐-瓷。
梁-栋。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
不可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隔壁房间。
梁栋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还没有解决完bug的代码。右下角,是一个小小的、已经黑屏的直播窗口,窗口的标题是“CiCi今天累坏了,大家晚安哦~”。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已经不热了。
他回想起刚才在客厅的场景。
她站在冰箱前,仰着头,脖颈拉出一条脆弱而优美的弧线。冷白色的光照在她脸上,能清晰地看到她皮肤的纹理,和眼角那颗小小的、褐色的痣。那颗痣,在他送出的无数个虚拟礼物的超高清特写里,从未出现过。
她喝水时,喉咙微微滚动。那个动作,让他想起了她在直播中,跳完一支燃爆的舞后,拿起赞助商的运动饮料,对着镜头俏皮地眨眼。
一样的弧度,一样的滚动。
一个在镜头前,活色生香,被万人追捧。
一个在现实里,素面朝天,拘谨得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梁栋放下水杯,光标在代码行之间移动,却一个字也敲不下去。他的指尖有些发凉。
他关掉代码编辑器,将那个小小的直播窗口最大化。黑屏的中央,是她的头像照片。照片上的“CiCi”,笑容明艳,眼神自信,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他移动鼠标,点开了礼物界面。
一个名为“嘉年华”的、最昂贵的礼物图标,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金色的、诱人的光。
他的手指悬在鼠标上,没有动。
最终,他关掉了所有窗口,电脑屏幕倒映出他自己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药瓶,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放进嘴里,用剩下的那杯凉水,咽了下去。
瓶身上,印着三个字——褪黑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