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伏在最高的那棵古松虬枝上,尾尖那抹纯净的白在风里轻轻拂动,如同山巅未融的残雪。
我是一只在山中潜心修炼千年的狐妖,无事时喜欢坐在山头观察山脚下那些两足行走的生灵,顽强又脆弱的生命。
他们营营役役,为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奔忙,短暂的生命在尘土里打滚,却又总能在某些时刻爆发出令人侧目的光芒。
我的鼻尖动了动,敏锐的嗅到血腥的味道。
顺着味道探索,看见一个倒在溪边碎石滩上的人。
我向下一跃,西足轻盈落地,缓慢向他靠近。
是个年轻男子,粗布青衫被撕扯得破碎,胸前和大腿上有大片暗沉的血渍。
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是被熊罴利爪所伤。
脸色灰败如秋后枯叶,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一只蝼蚁,我本该视而不见。
可他指尖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碎石里,指节泛白,青筋暴起,那点细微的、不肯彻底熄灭的生气,像一粒倔强的火星,在无边的死寂里顽强地跳跃着,竟莫名地烫了我一下。
真是奇怪又固执的生命。
我的指尖凝起一点白光,轻轻拂过他胸前最狰狞的伤口。
我的妖力探入他残破的躯体,查看他的伤势。
我蹙起眉,视线落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
要救他,寻常法力不够。
算了,不过百年修为。
尾尖那缕凝聚着月华精粹的白毛,在我掌心化作一团白光,推进他心口。
断尾疗伤,百年道行离体,抽去了一部分本源的虚弱让我眼前微微一黑。
他心脉的生机被我的生命本源之力稳稳护住,开始顽强地搏动,修复。
我用法术将他运到附近的一间破庙里,又注意到他双手抱住身体,全身颤抖着。
想起人类不似我们妖在冰天雪地里修行,受惯了寒气,他们脆弱的躯体在受伤后会极度畏寒。
我用法术聚来周围的木柴再点燃。
温暖的气息袭来,书生的身体果然放松了起来。
我坐在一旁休息,开始细看这书生,虽重伤狼狈,却难掩其底子里那份温润如玉、清雅端正的气质。
一张线条流畅的方颌脸,既不过于刚硬,也不显圆钝,恰到好处地融合了男性的英气与书生的文雅。
下颌线清晰却不锋利,带着一种天然的、未经世故磨砺的柔和感。
我注意到他眼皮开始颤动,想起来我还是狐狸的形态,恐怕会惊吓到他,便摇身一变成了个人的模样。
他的眼睛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我。
他的瞳孔深映出一张不属于凡尘的容颜。
银白的长发垂落,在日光的照耀下肌肤流转着玉一般温润的光泽,仿佛神女降世。
他眼中没有惊惧,只有醒后的茫然,以及一种被这昳丽的景象所慑住的、呆滞的怔忪。
“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仙子?
上天也觉得我命不该绝。”
他声音嘶哑破碎,气息微弱不稳,但透着无措和惊喜。
我歪了歪头,学着记忆中偶尔窥见的人类女子的姿态,声音清泠,带着山泉的质感:“不是仙子。
我叫白萱。”
他挣扎着想动,试图坐起或行礼,却牵动胸前伤口,痛得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湿鬓角,脸色更加惨白。
他放弃了起身,带着劫后余生的放松,眼底藏着我尚不能理解的灼热:“张远笙谢白萱姑娘救命之恩!
大恩大德,远笙没齿难忘!”
他的目光坚定,似乎想将我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破庙成了临时的避难所。
张远笙伤势沉重,行动不便,我便在附近寻些野果、草药,用山涧水清洗干净。
起初,我只是将洗净的野果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挣扎着拿起一颗红润的山楂,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酸涩的味道让他微微皱眉,他似乎不爱吃酸的东西,却还是努力咽下。
他看向我的目光总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恭敬。
“多谢仙子。”
他总是下意识地这样称呼我,即便我纠正过数次。
他似乎也觉得唯有“仙子”二字才配得上我这超凡脱俗的容貌与恩德。
“叫我白萱。”
我再次强调,语气平淡。
“是,白萱姑娘。”
他连忙改口,脸上带着一丝惶恐,仿佛首呼其名都是一种亵渎。
他捧着那枚山楂,犹豫片刻,低声问:“白萱姑娘,您不食人间烟火吗?”
他看着我对那些果子毫无兴趣的模样,眼中满是好奇。
“人间烟火?”
我不解。
“就是凡人吃的饭食,五谷杂粮,蔬菜肉食。”
他解释着,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想要分享他所知世界的热切,想借此和我拉近距离,“比如热腾腾的馒头,香喷喷的米饭,还有集市上刚出锅的包子,冒着热气,咬一口,汤汁鲜美” 他描述着,自己似乎也沉浸在那份回忆带来的暖意里,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向往的红晕。
张远笙本就是一个穷书生,对于他来说,一个包子,一碗热汤就能得到满足。
我静静地听着,对他描述的“热气”、“香味”感到新奇。
山中的精怪,吸风饮露,食月华果腹,虽知凡人以火烹食,却从未细究其味。
见我有兴趣,张远笙精神好了些,话也多了起来。
他强忍着伤痛,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述人间的种种:“人间有礼法。
比如,晚辈见长辈要躬身行礼,平辈相见要作揖。”
他又挣扎着,试图在干草堆上向我演示一个简单的拱手礼,动作牵动伤口,疼得他倒吸冷气,却仍坚持做完,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救命之恩如同再造父母,远笙本当行跪拜大礼叩谢,只是伤重,还请白萱姑娘恕我失仪之罪。”
他语气诚恳,带着深深的歉意。
“无妨。”
我看着他因疼痛而扭曲却依旧坚持礼数的样子,觉得有些不解,又有些触动。
山野之中,力量为尊,何须如此繁复?
他又讲起街市的繁华:“集市可热闹了,有挑着担子卖糖葫芦的,红彤彤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稀,像一串串小灯笼;有捏面人的手艺人,一团彩面在手里捏几下,就变成孙悟空、猪八戒,活灵活现;还有耍猴戏的,小猴子穿着红褂子,会翻跟头、骑小车……”他描述得绘声绘色,眼中闪烁着光彩,讲到精彩处还手舞足蹈起来了。
仿佛那些热闹的景象就在眼前,欢乐的心情暂时驱散伤痛的阴霾。
我听得入神,那些“糖葫芦”、“面人”、“猴戏”于我而言,都是从未听闻的新奇事物。
他口中的世界,色彩斑斓,生机勃勃,与我千年静观的山林截然不同。
我听完也有些心动。
“还有男女之情。”
张远笙说到这个,声音低了下去,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眼神有些飘忽,却又忍不住偷偷看我。
我疑惑,歪头问道:“男女之情又是何物?”
他讲起了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讲起了梁祝化蝶,生死相随。
“情之一字,在人间最为珍贵。
两情相悦,便如琴瑟和鸣,可生同衾,死同穴”他说这话时,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眼神滚烫,比焰火甚之。
我虽活过千年,见过无数生灵繁衍,却从未真正理解过“情”为何物。
他口中的“两情相悦”、“生死相随”,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悄然拨动了我的心弦。
山涧的千年寒冰,仿佛被投入了一团跳跃的小火焰。
柳明远的伤势在我的本命精元滋养下,恢复得比寻常人快了许多。
待他能勉强下地走动时,便再也不肯让我独自去寻食。
“白萱姑娘救命之恩,本就无以为报,岂能再让您为这些琐事操劳?”
他拄着一根粗糙的树枝当拐杖,脸色依旧苍白,语气却异常坚决。
他开始拖着伤体,一瘸一拐地去附近拾柴火。
看他步履蹒跚,动作笨拙,好几次差点被湿滑的苔藓绊倒,我终是看不下去。
指尖微动,几缕无形的风悄然卷起地上散落的枯枝,稳稳地堆放在他脚边。
张远笙看着突然聚拢的柴堆,愣住了,随即看向我,眼中爆发出更加炽烈的光芒,混合着敬畏与感激:“仙……白萱姑娘!
您果然是” 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只是深深作揖。
有了柴火,他坚持要生火。
“夜里寒凉,白萱姑娘虽非凡躯,但远笙身负重伤,实在畏寒。
再者,有了火,或可烹些热食” 他一边解释,一边笨拙地尝试着钻木取火,磨得掌心通红,却只见青烟不见火星。
我默默看着他努力的样子,指尖轻弹,一缕微不可察的火星落入干燥的绒草中,“噗”一声,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
柳明远再次被这“神迹”惊住,看向我的眼神更加虔诚。
他小心翼翼地添着柴,火光映照着他清俊却带着病容的脸,也映亮了他眼中纯粹的倾慕。
“白萱姑娘,您想尝尝人间烟火的味道吗?”
他鼓足勇气,眼中带着期待和一丝紧张,“远笙虽不擅庖厨,但可以试试煮些菜。”
我看着他眼中跳跃的火光,轻轻颔首:“好。”
于是,破庙里第一次升起了真正属于“人间”的炊烟。
张远笙用捡来的半个破瓦罐当锅,盛上山涧水,放入我采来的可食用野菜和几颗野果。
他动作生疏,时不时被溅起的水花烫到,或是被烟雾呛得咳嗽,却做得极其认真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菜煮好了,黑乎乎一团,甚至有些焦糊气。
张远笙捧着破碗,脸上带着歉意:“粗陋不堪,委屈白萱姑娘了”我接过那温热的瓦碗,学着他的样子,用树枝削成的“筷子”笨拙地夹起一点野菜,放入口中。
味道确实奇怪,带着泥土的腥气和焦糊味,远不如山中灵果清甜。
但我看着张远笙紧张又期待的眼神,他被烟火熏得微黑的脸颊,感受着那碗传递过来的,属于人类身体的温热,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底滋生。
仿佛这碗寡淡无味的菜,比这篝火更暖。
“尚可。”
我淡淡评价。
柳明远却像是得到了天大的褒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苍白的脸上绽开笑容,像个得到嘉赏的孩子雀跃着。
他开始教我更多的人间事。
教我如何用筷子夹东西,我的手指纤细灵活,学得极快,他却看得有些痴了,喃喃道:“仙子执箸,亦是风雅”。
教我辨认几种常见的野菜野果。
甚至给我讲一些简单的诗词歌赋,解释那些字句里的意境和情感。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书卷气,讲得深入浅出,我竟也能听懂几分。
他说话时语速适中,声音清朗温和,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雅腔调,讲述人间趣事时引经据典,娓娓道来,颇有儒雅书生的风范。
然而,一旦涉及到对白萱的事就表现出笨拙和无措的样子,那份儒雅便会被一种近乎可爱的憨首打破,他会因紧张而有些结巴,会因白萱的一个点头而喜形于色,咧开嘴笑时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笑容阳光灿烂,毫无阴霾。
他努力想帮忙,却总是笨手笨脚,钻木取火时眉头紧锁,鼻尖冒汗,像个和难题较劲的孩子。
被烟呛到时狼狈咳嗽,脸颊熏黑,却毫不在意形象,反而在成功后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白萱,眼神里满是求表扬的期待,憨态可掬。
他对我极其恭敬,一举一动都恪守着最严格的礼节。
递水时必定双手奉上,说话时目光微垂以示尊重,但凡需要靠近,必定先告罪一声。
我坐卧之处,他必定会细心铺上最干燥柔软的干草。
夜间寒风灌入,他会强忍着伤口的疼痛,试图将篝火拨得更旺些,只为让我“不受寒气侵扰”。
那份小心翼翼的呵护和发自内心的敬重,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浸润着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