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沙中的骸骨路
它从北方那片被战火和天灾反复蹂躏、早己化为焦土的旷野深处席卷而来,裹挟着沙砾、尘土、草木灰烬,以及那股子如同跗骨之蛆般、渗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腐烂尸体的甜腥气混合着内脏暴露的恶臭,人畜粪便在烈日暴晒下发酵的酸馊,草木焚烧后残留的刺鼻焦糊,还有一股更深邃、更令人心悸的、如同大地本身在缓慢溃烂、渗出脓血的硫磺似的死气。
这风刮在脸上,不像刀割,倒像一把生满铁锈、钝了刃口的锉刀,带着砂纸般的粗糙质感,一下下,缓慢而残忍地磨蹭着***的皮肤,磨得皮肉生疼,磨得嘴唇干裂出血,磨得那点仅存于胸腔里的、微弱的活气,也如同风中残烛般,在每一次沉重的呼吸中,被无情地抽走一丝,再抽走一丝。
李瓦儿佝偻着背,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蜷缩起来,用自己瘦骨嶙峋的脊背,死死抵住身后那堵半塌的夯土矮墙。
墙体早己被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像一张布满老年斑和褶皱的、濒死的巨兽的脸,勉强能挡住正前方最凌厉的风刀子,却挡不住从西面八方无孔不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
她怀里紧紧箍着一个更小的身子,那是草儿,一个在逃荒路上捡来的、不知姓氏的小丫头。
草儿瘦得像只刚离巢就被狂风折断翅膀的雏鸟,枯黄打结的头发黏在汗湿冰冷的额角,小小的身体在她怀里瑟瑟发抖,每一次颤抖都清晰得如同擂鼓,敲打着瓦儿同样紧绷的神经。
瓦儿身上那件破袄,早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质地,补丁摞着补丁,被尘土、汗渍和不知名的污秽浸染得硬邦邦、沉甸甸,像套了一层冰冷的、锈蚀的铁甲。
它挡不住风,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绝望寒意,只能徒劳地汲取着她们身上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
破袄的边缘早己磨烂,露出里面同样破烂的、打着死结的麻布内衬。
脚上那双露着脚趾、用草绳勉强捆住的破草鞋,鞋底几乎磨穿,每一步踩在粗粝的地面上,都带来钻心的刺痛。
她们蜷缩的墙根下,并非净土。
几具早己僵硬的躯体以扭曲的姿态蜷缩着,像被随意丢弃的破麻袋。
有的面朝下,干枯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有的仰面朝天,空洞的眼窝凝望着铅灰色的、毫无生气的天空;还有一具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冻僵的幼兽,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肚腹处被野狗撕开了一个大洞,露出空洞的内里和森白的肋骨,几只绿豆蝇嗡嗡地盘旋其上,贪婪地吮吸着早己凝固的暗红。
没人去埋,也没人有那个力气和心思去埋。
在这条由无数绝望脚步踩踏出来的、望不到尽头的流民道上,死亡是最寻常不过的风景,是这条通往地狱之路最刺眼的注脚。
空气中弥漫的浓烈尸臭,混合着排泄物的恶臭、汗馊味和尘土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足以摧毁意志的窒息感。
眼前,是蠕动的人潮。
成千上万,或许更多,早己无法计数。
像一条巨大的、濒死的、布满溃烂疮口的蠕虫,在龟裂的、如同大地被撕裂的伤口般、泛着不祥白碱的荒原上,缓慢地、死气沉沉地向南蠕动。
哭声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像被掐住脖子的猫,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呜咽,随即又被更猛烈的咳嗽声打断——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干咳,伴随着浓痰和血丝的喷溅。
绝望到极致的***如同背景音般低回,被那干涩无情的风撕扯着,揉碎了,散落在漫天飞舞的尘土里,最终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麻木死寂之中。
更远处,几缕浓黑如墨的烟柱歪歪扭扭地挣扎着升上铅灰色的天空,那是焚尸堆的痕迹,是这条由骸骨铺就的绝望之路,为那些再也走不动的人准备的、最后的、简陋的归宿。
黑烟升腾的地方,往往伴随着几声野狗兴奋的吠叫和争抢的撕咬声,以及更远处,隐隐传来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马蹄声和兵刃交击的脆响——那是乱兵或流寇劫掠的痕迹。
瓦儿舔了舔早己干裂出血、布满细小裂口的嘴唇,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喉咙里火烧火燎,像塞了一把滚烫的、带着倒刺的沙子,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她怀里,贴身藏在破袄最里层、紧贴着冰冷皮肤的地方,是半块杂粮饼子。
那饼子早己硬得像河滩上被水流冲刷了千年的鹅卵石,棱角分明,硌得她肋骨生疼。
这是她和草儿最后的命根子,是她用半条命从一群红了眼的流民手里抢下来的。
她不敢吃,也不能吃。
每一次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狂暴的巨兽,疯狂撕咬着她的胃袋,啃噬着她的理智,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时,她都死死按住胸口,用那坚硬、冰冷的触感提醒自己:这饼子,是她“手艺”的敲门砖,是黑暗中或许存在的那一线微光的凭证,是活下去的……最后赌注。
她的手艺,不是绣娘指尖翻飞的、能织出繁花似锦的彩线,不是厨娘灶台间飘散的、能勾起人馋虫的诱人香气。
是砌墙。
是跟泥土、砖石、灰浆这些冰冷、沉重、粗粝之物打交道的活计。
是手指被磨破、肩膀被压垮、汗水浸透衣衫的苦力。
在这人命贱过路旁野草,一个发霉的窝头就能换条命的绝望世道,砌墙能换口吃的?
能在这吃人的漩涡里活下去?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是她爹娘留给她唯一的念想,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是流淌在血脉里的记忆,是她在这片废墟之上,唯一能抓住的、属于“人”的、而非野兽的凭依。
爹常说,粗糙的大手摩挲着她的小脑袋,眼神里带着匠人特有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瓦儿,记住,手艺是活命的根,也是立身的本。
甭管世道多乱,手里有活,心里就不慌。
天塌下来,咱也能给自己砌个遮风挡雨的窝棚。”
爹……瓦儿的心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布满老茧的巨手狠狠攥紧,挤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一辈子跟泥土砖瓦打交道、脊背微驼却像山一样可靠的老实匠人,在官窑被如狼似虎的乱兵冲垮的那天,用他那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实的脊背,替她和年幼的弟弟挡住了轰然倒塌的、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窑炉……她记得那沉闷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巨响,记得骨头碎裂时清晰得如同枯枝折断的脆响,记得爹最后望向她和弟弟的眼神——浑浊,布满血丝,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磐石般的守护,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娘,那个总是沉默着、像影子一样操劳的女人,在逃难路上染了那场可怕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瘟疫,高烧了三天三夜,嘴唇干裂起泡,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最后死死攥着她的手,指甲深深嵌进她的皮肉里,眼睛瞪得老大,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就那么没了声息,身体在她怀里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
弟弟小石头,才六岁,那么小,那么软,像一只刚出生不久、还没学会飞翔的雏鸟,在一个比今天还要寒冷刺骨、连野狗都冻得缩在角落呜咽的夜里,悄无声息地在她怀里睡过去,小小的身体渐渐冰凉、僵硬……她把他埋了,在路边一个浅浅的土坑里,用几块在废墟里捡来的、边缘被磨得异常锋利的碎瓦片,垒了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坟头。
她找不到一块像样的石头做墓碑,只能徒劳地用手掌一遍遍抚平那冰冷的泥土,仿佛那样就能抚平心中那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
“瓦儿姐……饿……冷……”草儿细若蚊蝇的声音在怀里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颤抖,小身子抖得像狂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每一次颤抖都传递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虚弱。
瓦儿没说话,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了苦水的棉花。
她只是更紧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草儿,仿佛要将自己仅存的那点微弱的体温和力量都传递给她。
她小心翼翼地、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般,解开破袄最里层那个用破布条反复缠绕、打了好几个死结的小布包。
布包被汗水、尘土和体温浸得有些潮湿。
她颤抖着手指,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那半块颜色暗沉、表面布满细小裂纹的杂粮饼子。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弥漫开来。
她用指甲,一点一点,极其吝啬地,如同在剥离自己的血肉般,抠下比指甲盖还要小的一丁点碎屑。
那碎屑粗糙、干硬,带着刺手的棱角。
她小心地、近乎虔诚地,将这微不足道的一点食物,塞进草儿微微张开的、同样干裂出血的嘴唇里。
看着草儿本能地、贪婪地用舌头卷着那点碎屑,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如同幼猫舔舐奶水般的吞咽声,瓦儿胃里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绞,剧烈的疼痛伴随着一阵阵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但她不能吃。
这点粮食,是她最后的底气,是敲开那扇或许存在的、通往一线生机之门的砖石。
她必须忍着。
“听说了吗?
前头……瓦窑堡!
阎堡主在招人!
修墙!
加固坞堡!
管饭!”
一个稍微有点力气、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汉子,大概是饿得狠了,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和孤注一掷的嘶哑,压低嗓子对旁边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流民说。
他的目光如同饿狼般扫视着周围,带着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管饭?”
旁边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的老者嗤笑一声,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破风箱,带着浓重的绝望和麻木,“进去怕是当牛做马,累死也出不来!
那阎百炼,出了名的阎王脸,铁石心肠!
听说前些日子堡里跑了两个匠人,被抓回来活活打死了挂在堡门上示众!
那饭,是断头饭!”
老者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
“是真的!
我亲耳听见的!”
汉子急切地辩解,浑浊的眼睛里燃着一丝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希冀火苗,“要手艺好的泥瓦匠!
有手艺的,一天能多给半勺糊糊!
比在外面等死强!
老子宁愿累死,也不想在这路上饿死,被野狗啃了!”
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干瘪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
泥瓦匠?
人群里一阵微弱的骚动,像死水里投入一颗小石子,荡开几圈微弱的涟漪,几个原本瘫倒在地的汉子挣扎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但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麻木和绝望吞噬。
流民里,壮劳力都饿死大半,像被狂风暴雨摧折的麦秆,成片成片地倒下,哪还有手艺好的匠人?
就算有,也早被那些凶神恶煞的流民帅或地方豪强的坞堡主像挑牲口一样掳走了,剩下的,不过是些苟延残喘、连站都站不稳的躯壳。
但这几个字——“泥瓦匠”、“修墙”、“管饭”——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瓦儿的心尖上!
又像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混沌的意识!
修墙!
加固坞堡!
管饭!
“大哥,”瓦儿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她努力让它听起来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破釜沉舟的决绝,“瓦窑堡……招人的地方……在哪儿?”
那汉子诧异地回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瓦儿身上扫过。
一个瘦小得几乎能被一阵稍大的风吹走的丫头片子,脏兮兮的破袄裹着更显单薄的身体,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脸上沾满尘土和污垢,只有一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亮得惊人,像两点在无尽黑暗中倔强燃烧、不肯熄灭的星火,首首地、毫不退缩地看向他。
那眼神里,没有乞求,没有软弱,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求生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
汉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是个小姑娘问这个,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眼神。
他上下打量了瓦儿几眼,尤其是她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满黑泥、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但还是抬手指了指前方,声音依旧嘶哑:“堡外西边,流民堆最乱的那块地界,有个破草棚子,阎堡主的管事在那儿支着摊呢。
就那个一脸络腮胡、眼神凶得能杀人的,姓孙的,凶得很,你……小心点。”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听说……只招男的,力气大的。”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怜悯?
或许是劝退?
瓦窑堡?
瓦儿心里又是一动。
这名字……跟她倒是有缘。
瓦儿,瓦窑……她下意识地、用那只布满老茧的手,隔着破袄,紧紧按了按怀里那个用油布仔细包裹、再用破布条反复缠绕的小包袱。
包袱不大,却沉甸甸的,里面是几块她一路逃难都舍不得丢弃、精心挑选、边缘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碎瓦片,还有一小包灰扑扑、却货真价实的石灰粉。
那是她爹留下的,是官窑匠头的身份证明,也是她手艺的凭证,是她在这乱世中,唯一能证明自己“有用”的东西。
“谢大哥。”
瓦儿低声道,声音淹没在呼啸的风沙和周围嘈杂的***哭嚎里。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因为那一点点饼屑而暂时安静下来、呼吸稍微平稳的草儿。
草儿脏污的小脸上,那双懵懂的眼睛里映着灰暗的天空,瞳孔深处是和她年龄极不相称的茫然和恐惧。
活下去。
带着草儿活下去。
瓦儿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心房。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烈尸臭、尘土和绝望味道的空气呛得她一阵剧烈的咳嗽,肺叶如同被撕裂般疼痛,却也让胸腔里那点微弱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希望之火,如同被风猛地一吹,艰难地、顽强地,跳动了一下,亮起了一丝微光。
前方,是瓦窑堡。
是未知的活路,也可能是更深的漩涡,是另一个阎王殿。
但无论如何,她得去。
用这双布满老茧、沾满泥土的手,用爹娘留下的这点浸透了血泪的手艺,在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废墟之上,在这条由骸骨铺就的绝望之路上,试着……砌出一条生路来。
哪怕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她也得去争,去抢!
为了草儿,也为了……爹娘和小石头那无声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