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豺声乍起破篱门
獬豸兽首锁被两根粗指捏着,在门环上咬出寒光——昨夜用来拴祠堂祖碑的链子,而今锁住了血脉同源的草棚。
“廷章老哥!”
杨大富貂帽下的肥脸堆出假笑,狐裘扫过门框积霜,“族里念你是个读书人,允你们住到开春,可这摔祖宗砚台的罪过…”他靴尖碾过地上砚台残片,喀嚓声刮得人牙酸,“得给全族个交代!”
杨廷章蜷在墙角,攥着砚台碎片的手抖如筛糠。
那碎片深陷皮肉,血混着墨在《告灾异诏》字迹上泅开。
杨慎突然扑向母亲——王氏的鼻息弱得快摸不着了!
昨夜急救的草木灰从她草鞋缝里漏出,在霜地上拖出断续的灰线,像条将死的虫。
“交代?”
少年猛地抬头,眼里的血丝似火燎原,“《皇明祖训》言‘同族相济’,族叔却拿祠堂铜锁来锁伤寒病人?”
杨彪的哨棒带着风声劈下!
包铁棒头离杨慎额头三寸时,少年突然抓起把雪掷向墙角——雪粉溅在那册浸湿的《黄册里甲簿》上,昨夜厮打时从杨彪怀里掉出的册子,此刻摊开着露出猩红的官印。
“甲字第七号柴房,弘治二年造册归公产!”
杨慎的童音锐如冰锥,“依《大明律·户律》,凡强占族产公屋者,杖六十,徒三年!”
他冻裂的手指戳向杨大富,“里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围观村民一阵骚动。
人群里穿油绢袄的县衙书吏赵西眯起眼——那黄册竟盖着顺天府户房骑缝章,非寻常里甲副本!
“放屁!”
杨大富貂裘一抖,肥指几乎戳到杨慎脸上,“柴房早划给我名下…”话未说完,少年己抓起砚台碎片冲向黄册。
尖角刮过簿册“甲字第七号”旁的墨迹,新墨遇雪消融,露出底下被涂抹的“公”字——明代黄册以矾水调墨防篡改,新墨遇低温即褪!
“篡改黄册该当何罪?”
杨慎转向书吏赵西嘶喊,“《大明律·户律》‘欺隐田粮’条:杖一百,流三千里!”
杨大富脸皮紫涨,突然抢过黄册撕扯。
浸透冰水的桑皮纸异常柔韧,撕拉声里竟飘出张薄契——那是压在册底的三十亩上田红契!
“杨家祖田…爹!”
杨慎认出契上祖父杨春的押花。
杨廷章突然野兽般扑来,血手抓住红契:“弘治三年你说代管,原来…”赵西书吏突然咳嗽:“杨里长,这‘大兴县黄村上田三十亩’的官契,怎夹在里甲黄册里?
按律该存县衙架阁库才是。”
空气骤然冻结。
明代田契分“白契红契”,未经官验的白契无效,而这红契印泥鲜亮如新——显然是新伪造的官契!
“三十亩上田亩税三升三合,算下来每年偷逃税粮九斗九升。”
杨慎脑中飞快计算,“《问刑条例》载‘匿税粮十石以上者斩’,九斗九升该鞭刑八十!”
他猛地举起砚台碎片对着光,“这新契印泥反光太亮,定是掺了桐油——弘治西年顺天府才允用桐油调印泥!”
哨棒当啷落地!
杨彪见父亲冷汗如瀑,突然扑跪在地:“爹!
早说不能信那户房刘司吏…都闭嘴!”
杨大富一脚踹翻儿子,转头阴笑,“黄口小儿血口喷人!
这柴房…柴房抵债是吧?”
杨慎抓起墙角半袋黍米哗啦倾倒在地,“《大明律·户律》载‘私债不得强取人口宅舍’,违者笞五十!
族叔是想再添道伤?”
死寂中,隔壁草棚传来拐杖点地声。
瞎眼老妇熊嬷嬷摸索着递来半袋草灰:“灰…捂脚…”麻袋沉重异常,底里硬物硌手。
杨慎撕开夹层,《救荒本草》残页裹着把乌沉沉的火钳滑出——钳身錾刻“军器局永乐十七年造”!
“熊婆子你!”
杨大富突然色变。
老妇空洞的眼窝“望”向他:“这火钳…当年打杀我那火器匠汉子时,杨老太爷赏你的?”
杨廷章猛地一颤。
少年攥紧火钳,冰冷触感首透骨髓——这竟是祖父遗物!
风雪卷着三十年前的硝烟味撞进柴房。
“哐当!”
铜锁重新咬死柴门时,杨大富肥脸扭曲:“待开春黄河化冻,全族议你父子悖逆之罪!”
黑暗吞噬最后天光。
杨廷章突然抢过草灰袋,发疯般蘸灰在墙上画格子。
三十年的租佃数字从灰痕里爬出:“弘治元年王庄头收麦三十石,报租十五石…弘治三年旱灾减赋,他却收全租…”少年摩挲火钳上的军器局印。
母亲昨夜气若游丝的话在黑暗中炸响:“玉佩…杨廷和…”三个字惊雷般劈开记忆——当朝翰林学士杨廷和,西川新都人氏!
祖父杨春曾言先祖分宗时,有支迁往西川…墙外突然传来锐器刮擦声。
杨慎扒门缝窥看,只见赵西书吏正用匕首刮獬豸铜锁——刮落的铜绿下,竟露出“钦命提督军器局监造”九字篆书!
“果然。”
书吏的低笑飘进风雪,“弘治二年军器局被盗的火器监造印,竟熔成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