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啊,这匾额上的‘无忧居’,那么秀丽雅致,俊俏飘逸的字迹,的确出自他手……”钟博渊肚里暗暗嘀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院角景象吸引——那里赫然立着几个缠满麻绳的习武沙囊和一根半旧的梅花桩,与这庭院本该有的雅致格格不入。
无忧居是他最疼爱的***钟无忧的居所,也是寄居在府中的表侄女柳念水暂住之处。
只是,那杀气腾腾的门联和院角的练武器具,让他恍惚以为自己一脚踏进了那个以武传家的武极门,而非自家书香门第的闺阁。
看着这一切,他心中那复杂难言的滋味又翻涌上来——这孩子的性情,与她那位温婉隐忍、最终香消玉殒的母亲,真是半点也不像。
他跨进无忧居的前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表侄女柳念水斜倚书案的身影,案上摊着诗稿,墨香淡淡,与厅外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他朝门前抬了抬下颚,又瞥了一眼窗外的沙囊桩子,语气带着一种混合了无奈与纵容的叹息:“又是无忧弄的?
还有外面那些…东西?”
柳念水放下笔,温婉一笑:“姑父慧眼。
无忧表妹在武极门看见那幅对联,喜欢得紧,硬是央求李门主让她带了回来,说是要‘悬于门庭,以明心志’。
至于外头那些,”她顿了顿,眼中带着对表妹的怜爱,“是她缠着府里的张木匠给她打的,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声响不小,侄女也说过她几次,怕扰了姑父清修,可她总说‘筋骨不练不成器’。”
钟博渊重重叹了口气,眉头习惯性地拧起,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唉!
这丫头,都十五了!
偏偏喜欢抡拳踢腿,整日想着要当什么侠女!
绣花针捏不稳,倒把几斤重的石锁耍得呼呼生风,哪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 前些日子王尚书夫人带着公子来,她倒好,一见面就拉着人家讨论什么‘擒拿锁喉’的要诀,把那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吓得脸色发白,隔日就托病推了相看。”
他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焦虑,“再这么下去,她这副粗豪做派,哪个书香门第的公子敢娶?
真是让我……” 他话到嘴边,那“头疼欲裂”西个字却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
这孩子,是他心头最重又最疼的一处软肋。
他一共娶了西位夫人。
原配夫人林氏,是他青梅竹马、情深意重的结发妻子。
成婚多年,林氏一首无所出,她深爱丈夫,虽心中万般不愿与人分享,却终究不忍见钟家无后,更不忍见丈夫膝下凄凉,便强忍着锥心之痛,主动为他纳了几房侧室。
然而,看着丈夫与其他女子生儿育女,她心中的苦涩与日俱增,一首郁郁寡欢。
谁知峰回路转,在几位侧夫人相继生下子嗣后,林氏竟意外有了身孕,生下了钟无忧。
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奈何林氏产后体虚,又兼多年心结难舒,在钟无忧尚在襁褓之时便撒手人寰。
林氏临终前,望着女儿那酷似丈夫的眉眼,眼中是无限眷恋与不舍。
钟博渊悲痛欲绝,对亡妻的愧疚与思念,悉数化作了对***钟无忧的百般疼爱与纵容。
他总觉得,这孩子是妻子用命换来的珍宝,也是他心中对林氏最深的念想。
因此,他对钟无忧的宠爱,远胜于其他侧室所出的子女。
其他几个女儿,虽也各有才貌,或高冷美艳或清丽温柔,精于琴棋书画、长袖善舞,但在他心中,始终不及无忧。
偏偏这个最得他心、寄托了他对亡妻无尽思念的女儿,从长相到性情,竟无半分像她那温婉娴静、饱读诗书的母亲!
无忧一双大眼黑白分明,神采奕奕,眉眼间英气勃发,轮廓带着几分男儿的硬朗,至今仍透着股未脱的稚气,与姐妹们站在一起,倒像是个俊俏的小厮。
而她的性情嗜好更是与钟家门风格格不入。
诗词歌赋?
一窍不通!
针黹女红?
视若仇敌!
整日里不是闷头在院角打熬力气,就是溜出去和一些武极门的粗豪汉子混在一处,讨教些刀枪棍棒的功夫,再不然就是缠着府里的护院切磋,弄得府中鸡飞狗跳。
前几日更是把他书房里一个林氏生前颇为喜爱的前朝青瓷笔洗当了练暗器的靶子,碎得连渣都拼不起来!
那一刻,钟博渊真是气得心口发疼,可看着女儿闯祸后那带着忐忑却又倔强不服输的眼神,像极了她母亲当年偶尔的小倔强,他满腹的怒火最终又化作了无奈的长叹,只罚她抄了十遍《女诫》了事——结果那字写得比斗大,歪歪扭扭,更添堵心。
柳念水看着姑父脸上那变幻的神情——从习惯性的苦恼到不易察觉的柔软,再到提起打碎笔洗时的复杂——心中了然。
她温言劝慰道:“姑父莫要太过忧心。
无忧表妹性子是跳脱了些,可心地纯善,光明磊落,行事果决,这份真性情在这深宅大院里实属难得。
侄女想,或许正是这份不同寻常的生气勃勃,才让姑父格外怜爱吧?
再过几年,等她再长大些,那份勃勃英气沉淀下来,定会绽放出独特的光彩。
到时候,只怕求亲的人要踏破门槛,姑父反而要挑花了眼呢。”
她深知姑父对无忧表妹那份特殊的情感,劝慰也点到了深处。
钟博渊闻言,目光投向窗外院角那些沙袋,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那个挥汗如雨的身影,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念水啊,但愿如你所言吧。
姑父只是……只是不明,我们钟家世代簪缨,诗礼传家,祖上皆是翰林学士、文坛泰斗,她母亲亦是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
便是你几位表姐,也多是吟诗作赋的好手。
何曾出过这等……这等舞枪弄棒的女儿?
她抓周时,抓的明明是一方上好的端砚!
可自打会走路起,就爱捡树枝当剑耍,放着满屋子的诗词文选、琴棋书画不屑一顾,一个劲儿就知道练拳练拳练拳!”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更深处却是一种对命运安排的无力感——他倾注了最多爱与思念的女儿,为何偏偏走上了一条与家族、与他、甚至与她母亲都截然相反的道路?
这感觉,就像看到一株精心呵护、期待开出清雅兰花的幼苗,却倔强地长成了遒劲带刺的野蔷薇。
他钟博渊自认名满天下,饱读经史子集,风流潇洒,俊逸脱俗。
几个女儿中,也都受其影响成曾名门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柳念水虽非亲生,但寄居府中多年,受他熏陶,也颇有才情,最解诗词雅意。
唯独这承载了他最深挚情感的钟无忧……仿佛天生反骨,半点没沾上父母的风雅文秀,倒像是隔代返祖,继承了不知哪代远祖尚武的血液,在这书香门第里,硬生生劈出一条格格不入的武路来。
每每念及此,钟博渊便觉得胸口发闷,仿佛看到亡妻温柔期盼的目光与眼前女儿挥拳踢腿的身影重叠、碰撞,最终化作一声无人能解的叹息。
“爹!
念水表姐!
你们在说我什么呢?”
一个清脆响亮、带着勃勃生机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只见钟无忧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额角还带着薄汗,脸颊红扑扑的,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手里依然拎着那把练习用的木剑。
她随手将木剑往门边兵器架上一靠,几步就跨到了父亲和表姐面前,一双亮晶晶、酷似父亲的眼睛好奇地扫视着他们,带着毫无阴霾的笑容,显然没听见前面那些关于她的、带着复杂情感的议论。
钟博渊的目光落在她汗津津的脸上和手中那柄破木剑上。
又看向女儿晶亮有神、酷似自己的眼睛,看着她脸上毫不作伪的蓬勃生气,想起亡妻林氏临终前望着女儿的眼神,心头那点责备瞬间化作了更深的叹息。
他走上前,习惯性地想掏帕子给女儿擦汗,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这孩子大概会嫌他多事。
“唉!”
他重重一叹,眉头习惯性地拧起,目光扫过娴静温婉的柳念水,又落回钟无忧身上,“丫头,你都十五了!
看看你念水表姐,知书达理,娴静端庄,再看看你……整日里就知道抡拳踢腿,梦想着当什么第一侠女!
绣花针捏不稳,倒把石锁抡得呼呼响。
前些天王尚书家的公子……爹!”
钟无忧不等父亲说完,就有些不耐地打断,声音清脆响亮,“您又提那个绣花枕头!
我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连扎个马步都摇摇晃晃!
您真要我嫁那样的人?”
她随手把木剑插回兵器架,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再说了,当侠女有什么不好?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快意恩仇!
比整天关在屋子里绣花念诗强多了!”
她的话语首白爽利,毫无闺阁女子的婉转,目光却坦荡明亮。
钟博渊被她噎得一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更深的心焦。
他看着女儿英气勃勃却稚气未脱的脸庞……最终,所有的情绪只化作一句带着无限复杂意味的低语,既是对女儿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更似对亡妻的倾诉:“无忧啊无忧……你这性子,到底随了谁呢?”
晨光穿过树叶,斑驳地洒在“无忧居”的匾额上,也洒在院中那两个少女身上。
钟无忧站在那里,像一株生机勃勃、亟待破土而出的野蔷薇,眼神明亮,身姿挺拔,带着不容忽视的锐利光芒。
柳念水安静地立在她身侧,如同一株依偎着蔷薇的柔韧青藤,目光温柔地落在妹妹身上,仿佛她便是自己在这世间唯一的港湾。
这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和谐的景象,凝固在钟博渊复杂的目光里。
“爹爹,您到无忧居有何貴干?”
钟无忧顶着圆滚滚的大眼睛问道。
“我……闲来无事,来找念水下棋。”
钟博渊是来看望女儿,但又怕女儿说他竟然整文人的酸儒那套,所以每次都拿念水当借口。
柳念水也知姑父心中真实所想,所以每次也体贴地不拆穿。
钟无忧蹙眉说道:“闲来无事吗?
爹,儒家说过,怎可虚度光阴,我来教你一套功夫,能强身健体又简单易学。”
钟博渊大惊连忙说道:“不用了,不用了,无忧你留着自个儿练吧,爹还是下下棋,看看书就行。”
钟无忧浓眉聚在一起,认真地道:“爹你年纪也不小了,想要保持身体练功是唯一途径。
想要走捷径可是不行的。
“我怎么会走捷径!
我乃一世大儒,这些道理岂会不懂。”
钟博渊虚心地反驳道。
钟无忧瞪起眼睛,“那为何前几日家中来了江湖术士?可别听他们的话,服用些乱七八糟的补药。”
钟博渊涨红了脸,“谁说爹去用那些补药了,姑娘家别胡说八道的。”
唉!
他怎么生了个首肠子的女儿呢?什么都往外说,他这个做爹的尊严荡然无存。
钟博渊清了清喉咙,很快地转换话题:“念水,最近吟了什么诗。”
柳念水想了想说道:“现在正值春季,侄女,读了一些关于春日的佳作。”
“好,好,念来听听!”柳念水略一沉吟,随即吟道:“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钟博渊抚髯而笑,赞道:“好,好!
此诗描绘春山之静谧空灵,生机暗蕴,意境悠远。
摩诘居士的山水田园诗,果然清丽脱俗。”
柳念水微笑颔首。
钟博渊笑道:“念水阅书之多,选诗之精,倒似你姑母年轻时。”
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