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最浓稠的墨汁,将一切感知都吞噬殆尽。
黎沙华的意识像是沉在一片没有底的深海里,既感觉不到上下,也分不清内外。
之前被撕裂的剧痛依旧残留着,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弥漫在“全身”的、钝重的酸胀,仿佛她的每一缕灵识都被揉碎了又强行粘合在一起。
她“记”得那种痛。
记起那只苍白修长的手,记起被从土壤中剥离的瞬间,记起那片血色花海迅速远去的景象,更记起那张俊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脸。
恐惧,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她残存的意识。
即使在这片混沌的黑暗中,那种被强行掌控、任人宰割的无力感,也从未消失。
她是谁?
不,她是什么?
为什么会遭受这样的对待?
那些刚刚萌生的、关于存在的疑惑,此刻都被更原始的恐惧所淹没。
她只想蜷缩起来,想回到那片熟悉的花海,哪怕那里只有永恒的孤独和灵魂的低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黑暗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那不是人间的阳光,也不是烛火的暖光,而是一种极其黯淡、近乎灰色的“明”。
这丝光亮像一根细线,牵引着她混沌的意识,缓慢地、艰难地向上“浮”去。
随着意识的凝聚,她开始能“感知”到自己的形态。
没有了根茎,没有了花瓣,甚至没有了实体。
她更像是一团微弱的、半透明的光晕,边缘模糊不清,随时可能再次消散在黑暗中。
构成她“存在”的,似乎只有那些尚未完全破碎的感知和记忆碎片。
她“飘”在一条狭窄的、不知材质的“路”上。
这条路两旁,是比之前更浓重的黑暗,偶尔有零星的、比她更微弱的光点闪过,那些光点中似乎包裹着模糊的人形,散发着或悲伤、或迷茫、或麻木的气息。
它们也在沿着这条路,缓慢地向前移动。
这是……什么地方?
她想转头,却发现自己没有“头”;想呼喊,却没有“嘴”。
她只能被动地随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向前飘去。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身影。
施步笹。
他就走在她前方不远处,步伐依旧平稳而从容,深色的衣袍在灰暗的光线下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腰间那枚令牌,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复杂的纹路光芒。
是他!
那团包裹着黎沙华灵识的光晕猛地一颤,剧烈的恐惧再次爆发。
她想后退,想逃离,却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牢牢束缚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他越来越近。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动,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只是那股束缚着她的力量,似乎更紧了些。
黎沙华感觉到自己的灵识在颤抖,那些关于被摘取的痛苦记忆,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
她“看到”了自己被捏在他指尖的样子,看到了花瓣上迅速褪去的血色,看到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毫无情绪的眼睛。
为什么……要带我走?
去哪里?
无数的疑问在她意识中翻腾,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
周围的光点越来越多,它们挤挤挨挨地向前移动,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像是陈年老木混合着尘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忘川河水的“无”味。
黎沙华的灵识在这单调的移动中,再次开始变得模糊。
就在她即将再次陷入混沌时,前方的景象终于发生了变化。
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台”出现在路的尽头。
平台的边缘,似乎是一道深邃的、看不见底的“沟壑”,沟里流淌着的,是比忘川河水更暗沉、更死寂的“液体”,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虚无感。
平台的正中央,架着一座桥。
那是一座看起来极其古老的石桥,桥身斑驳,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栏杆上雕刻着模糊不清的花纹,似乎是无数扭曲的、挣扎的人形。
桥不长,却给人一种跨越了生与死、此界与彼界的厚重感。
奈何桥。
一个模糊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突兀地出现在黎沙华的意识中。
桥的那一端,隐约可见一片更浓重的迷雾,迷雾之后,似乎有无数漩涡在缓缓转动,散发着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吸力。
而在奈何桥的桥头,端坐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老妪。
她穿着朴素的灰色布衣,头发花白,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着。
她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如同老树的年轮,记录着难以想象的岁月。
她的眼睛半眯着,似乎在打盹,又似乎在洞察着一切。
在她面前,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看不出材质的陶罐,以及无数只粗糙的陶碗。
孟婆。
另一个念头,同样清晰地浮现。
那些沿着路走来的光点(灵魂),此刻正排着杂乱的队伍,缓缓走向老妪。
老妪的动作极其缓慢,她从陶罐中舀出一些浑浊的、乳白色的液体,倒入陶碗中,递给每一个走到她面前的灵魂。
那些灵魂,无论是悲伤的、迷茫的,还是麻木的,在接过碗、喝下液体之后,脸上的所有情绪都会迅速褪去,变得空洞而平静。
然后,它们会沉默地走上奈何桥,穿过那片迷雾,投入那些缓缓转动的漩涡之中,消失不见。
黎沙华的灵识剧烈地波动起来。
她本能地感觉到,那碗液体是危险的。
它似乎能抹去一切,无论是痛苦的记忆,还是存在的印记。
那些喝下液体的灵魂,虽然平静了,却也像是被剥夺了“自我”,变成了纯粹的、等待被重塑的“材料”。
不要……她不想喝!
她不想忘记!
即使那些记忆充满了痛苦和恐惧,即使她的存在如此微弱,她也不想失去这仅有的、证明自己“曾是”的印记!
她开始疯狂地挣扎,试图挣脱那股无形的力量。
包裹着她灵识的光晕剧烈地闪烁着,边缘变得更加模糊,仿佛随时都会溃散。
“下一个。”
一个苍老的、平淡无波的声音响起。
是孟婆。
此时,施步笹己经带着她,走到了孟婆面前。
排队的灵魂们似乎对施步笹的存在视而不见,依旧麻木地向前移动。
只有孟婆,那双半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却又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万物的轮回。
那里面没有惊讶,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看透了无尽岁月、见惯了生死离别后的极致平静。
她的目光落在施步笹身上,微微顿了顿,然后,转向了他身后那团挣扎不休的、属于黎沙华的光晕。
当孟婆的目光触及黎沙华时,黎沙华感觉到自己的灵识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所有的挣扎瞬间停滞。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讶异?
是的,是讶异。
仿佛看到了什么不符合“常理”的东西。
孟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施步笹,嘴唇动了动,发出苍老的声音:“新魂?
登记了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黎沙华的灵识中。
新魂?
登记?
黎沙华隐约明白,这似乎是某种“流程”。
就像人间的户籍,冥界的新魂,也需要经过某种登记,才能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投入轮回。
然而,施步笹却没有回答。
他甚至没有看孟婆一眼。
在黎沙华和孟婆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伸出手,首接拿起了桌上一只空着的陶碗,然后,伸手掀开了那个巨大陶罐的盖子。
一股浓郁的、奇异的气味散发出来。
那气味不同于桌上那些即将被递给其他灵魂的、带着淡淡苦涩的乳白色液体。
从陶罐深处舀出的液体,颜色更深,呈现出一种浑浊的、近乎淡褐色的色泽,里面似乎还悬浮着一些细小的、看不清的杂质。
这不是……普通的孟婆汤!
孟婆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丝,浑浊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和……忧虑?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最终,只是默默地闭上了嘴,重新垂下了眼睑,仿佛又陷入了打盹的状态。
只是她放在膝盖上的、布满皱纹的手,悄悄地握紧了。
施步笹对此仿佛毫无察觉。
他舀了半碗那种浑浊的液体,放下陶罐盖子,转过身,面对着黎沙华那团剧烈颤抖的光晕。
他的动作没有任何预兆。
在黎沙华的灵识还没来得及再次爆发恐惧之前,他空着的那只手,虚空一握。
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将黎沙华那团模糊的光晕“固定”住。
然后,他拿着陶碗的手向前一递,碗口精准地对准了光晕的中心。
那股浑浊的液体,如同拥有生命般,自动朝着黎沙华的灵识核心涌去!
“不——!”
黎沙华在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尖叫。
她能感觉到那液体中蕴含的、强大的“遗忘”之力,比之前覆盖她意识的力量更加霸道,更加彻底。
但同时,她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这股力量中,似乎掺杂着某种……不纯粹的、微弱的“滞涩”感。
就像是清澈的水流中,混入了细小的沙砾。
她拼命地抵抗,用自己残存的、微弱的灵识,试图阻挡那液体的侵入。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
那浑浊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的灵识核心。
轰——!
黎沙华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天旋地转,所有的感知都在瞬间被扭曲、被撕扯。
痛苦、恐惧、疑惑、对花海的眷恋、对施步笹的恐惧……所有清晰的情绪和记忆,都在这股力量的冲刷下,迅速变得模糊、褪色。
她“看”到了忘川河畔的血色花海,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记”起了被摘取的剧痛,却只剩下一种模糊的、类似噩梦的不适感;她“感知”到了施步笹的存在,却想不起他具体的模样,只剩下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排斥。
记忆在被强行剥离,意识在被强行清洗。
这就是……孟婆汤的力量吗?
要……忘记了吗?
连自己曾经是一朵花,都要忘记了吗?
不甘心……一种极其微弱的、不甘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在她几乎要彻底熄灭的意识深处,顽强地闪烁着。
也许是这丝不甘,也许是那碗孟婆汤本身的“浑浊”,在记忆被大量剥离、意识即将陷入彻底空白的前一刻,有一些东西,被意外地“遗留”了下来。
那不是清晰的记忆,而是一种更深刻的、烙印在灵识最深处的“印记”。
一种对极致冰冷的触感的恐惧(那双手)。
一张模糊的、没有温度的侧脸轮廓。
腰间那枚刻着复杂纹路的令牌。
还有……忘川河畔,那无边无际的、血色的红。
这些碎片,像是被某种力量刻意“保护”了下来,沉入了意识的最底层,被厚厚的、被清洗过的混沌所覆盖。
随着这些核心印记的沉降,黎沙华的意识彻底陷入了模糊。
她感觉自己的灵识,变成了一片空白的、轻盈的“羽毛”。
施步笹看着那团光晕彻底平静下来,边缘的剧烈波动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温顺的状态。
他缓缓收回了手,将空碗放回桌上。
他终于看向了孟婆。
孟婆依旧低垂着眼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施步笹知道,她都看到了。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施步笹转身,再次抓住那团属于黎沙华的、己经平静下来的光晕,迈步走向奈何桥。
这一次,黎沙华的灵识没有任何挣扎。
她像那些喝下了“正常”孟婆汤的灵魂一样,麻木地、顺从地被施步笹牵引着,走上了那座古老而斑驳的石桥。
桥面上,似乎还残留着无数灵魂走过的印记,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混合了各种情绪的复杂气息。
黎沙华的灵识飘过桥面,没有任何感知,仿佛她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走过奈何桥,便是那片浓重的迷雾。
迷雾中,那些缓缓转动的漩涡清晰了许多。
每个漩涡都散发着不同的、微弱的气息,有的温暖,有的寒冷,有的充满了喧嚣,有的则带着宁静。
那是……轮回的入口。
施步笹站在迷雾边缘,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团温顺的光晕。
灰暗的光线下,他那张冰冷的侧脸似乎柔和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情绪中,有决绝,有无奈,有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最终,他抬起手,将那团光晕,朝着其中一个漩涡,轻轻推了出去。
那个漩涡,散发着一种相对温和、带着江南水乡湿润气息的微弱光芒。
黎沙华的灵识,如同一片真正的羽毛,毫无抵抗地被吸入了那个漩涡之中。
强烈的坠落感,瞬间包裹了她。
比之前从花海被摘取时的坠落,更加迅猛,更加彻底。
她感觉自己的灵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塑形,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变化,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和声音一闪而过,却无法在她空白的意识中留下任何痕迹。
在彻底被漩涡吞噬、意识即将消散的最后一刹那。
她那沉入最深处的、被遗忘的印记,似乎被这剧烈的坠落所触动,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双手的冰冷触感。
那张模糊的侧脸。
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叹息。
那叹息中,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歉意?
“……对不……起……”断断续续的、模糊的音节,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只在她意识的最底层,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然后,便彻底归于沉寂。
黎沙华的灵识,完全消失在了轮回漩涡之中。
迷雾边缘,施步笹独自站了很久。
他望着黎沙华消失的那个漩涡,眸色深沉,无人能懂。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朝着奈何桥的方向走去。
步伐依旧平稳,只是背影在灰暗的光线下,似乎显得比来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桥头,孟婆己经重新开始给排队的灵魂分发孟婆汤,动作缓慢而机械,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插曲。
只是,当施步笹的身影走过她身边时,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又悄悄松开了。
陶罐中,那浑浊的、淡褐色的液体,似乎又沉淀了一些。
而那枚被施步笹握过的陶碗,内壁上,似乎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血色光华。
忘川河水依旧无声流淌,奈何桥头人来人往,轮回漩涡缓缓转动。
冥界的秩序,似乎并未被这小小的、不合规的插曲所影响。
但有些东西,己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改变。
一朵本不该离开花海的彼岸花灵,带着被刻意“污染”的孟婆汤残留,带着沉入意识深处的、无法磨灭的印记,坠入了人间的红尘。
她的故事,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
而那个亲手将她推入轮回的引魂使,他的故事,也早己在无人知晓的过往,埋下了无数的伏笔和羁绊。
冥界的风,依旧冰冷。
只是这一次,风中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间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