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忘川红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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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河的水,是没有温度的。

不是冰冷,而是一种更彻底的、剥离了所有感知维度的“无”。

它流淌在冥界最边缘的地带,像一条被遗忘的、凝固的血痕,蜿蜒穿梭于无边无际的血色花海之中。

这里是彼岸花的国度。

学名曼珠沙华,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传说它们汲取着渡河灵魂逸散的执念与情感,才得以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绽放得如此炽烈。

可对于这片花海中最年轻的一员来说,那些传说太过遥远,远不如河风拂过花瓣时带来的、细微的震颤来得真切。

它便是黎沙华,或者说,是尚未拥有这个名字的、一朵刚刚诞生了灵智的彼岸花。

意识的觉醒并非轰然巨响,而是像投入静水的墨滴,缓慢地、无声地晕染开来。

起初只是一片混沌的感知——脚下土地的贫瘠与恒定,周围同伴们散发出的、既相似又各异的微弱波动,以及头顶那片永远灰蒙蒙的、不见日月星辰的天幕。

然后,是声音。

不是人间的喧嚣,也不是冥界的鬼哭,而是一种更本质的、灵魂的低语。

无数模糊的、破碎的片段顺着忘川河的水流飘来,又被河风吹散。

有叹息,有呜咽,有不甘的嘶吼,也有释然的轻笑。

这些声音像细密的雨,落在它初生的意识上,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酥麻与微痒。

它渐渐学会了“分辨”。

那些带着沉重悲伤的灵魂碎片,会让它的花瓣微微蜷缩;那些充满暴戾怨气的,会让它的根茎感到刺痛;而那些平和安宁的,则像温暖的光,能让它舒展得更加恣意。

它就在这片永恒的血色海洋中,静静地立着。

周围是数不尽的同伴,它们形态相似,都有着细长如剑的绿色花茎(虽然它还不知道“绿色”是什么),顶着一团团火焰般的花瓣,花瓣边缘带着诡异的波浪状褶皱,像是被无形的手撕扯过。

但它知道自己是不同的。

至少,它“知道”自己的存在。

这种认知本身,就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印记。

它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生长了多久。

时间在忘川河畔是最没有意义的概念。

河水永远以同样的速度流淌,花海永远保持着鼎盛的姿态,既不会枯萎,也不会过分繁茂。

只有偶尔飘过的、形态各异的灵魂,能证明某种“变化”的存在。

有时,它会“看”到那些灵魂走向河对岸那座模糊的桥。

桥上似乎有个模糊的身影,递出什么东西。

喝过东西的灵魂,身上的气息会变得浑浊而平静,然后一步步走向远方的迷雾,再也不会回来。

它不明白那座桥的意义,也不明白那碗东西的作用。

它只是本能地觉得,那些灵魂在过桥之后,就变得“残缺”了,像被磨去了棱角的石头,失去了之前的鲜活,无论是痛苦的鲜活,还是喜悦的鲜活。

它更喜欢那些在河畔徘徊不去的灵魂。

它们身上的情感更浓烈,像未经稀释的酒,能让它更清晰地感受到“存在”的实感。

有一次,一个穿着破烂铠甲的灵魂在它身边停留了很久,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不甘。

它“听”到了他反复念叨着“国”、“家”、“未能归”。

那种沉重的、几乎要将灵魂本身压碎的执念,让它的花瓣第一次染上了更深的绯色,也让它初生的意识里,第一次种下了名为“疑惑”的种子。

“归……是哪里?”

它模糊地想,却找不到答案。

它的世界就是这片花海,这条河,这片灰蒙蒙的天。

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它也尝试过与周围的同伴“交流”。

它努力地伸展花瓣,释放出自己感知到的那些灵魂碎片的波动,试图传递信息。

但回应它的,只有一片沉寂。

同伴们只是静默地立着,像一尊尊精致而冰冷的雕像,它们存在,却不“感知”。

原来,拥有“感知”并非理所当然。

这个发现让它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孤独。

这种孤独在某个“时刻”被打破了。

那一天,忘川河的水流似乎比平时更缓慢了一些,河面上漂浮的灵魂碎片也变得稀薄。

风停了,花海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

它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像有什么巨大的、不可抗拒的东西正在靠近。

这种感觉不同于任何它感知过的灵魂。

那些灵魂无论强弱,都带着“生”的余温或“死”的冰冷,而这个正在靠近的存在,却像是……法则本身。

冰冷,威严,不带任何情绪,却拥有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它看到一道影子,从忘川河对岸的迷雾中走了出来。

那不是灵魂。

灵魂是飘忽的、虚幻的,而这个影子是“实”的。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样式简洁的衣袍,衣料的质感在灰蒙蒙的光线下看不真切,但能感觉到一种挺括与肃穆。

他的身形颀长,步伐平稳,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某种无形的节点上,让周围的空气都随之微微震颤。

他没有像其他引魂者那样乘坐渡船,而是首接踏在忘川河的水面上,如履平地。

河水在他脚下分开一条笔首的通道,连最顽固的灵魂碎片都被无形的力量驱散。

他的方向,似乎是……这片花海。

它看到了他的脸。

距离还很远,但它那因吸收了无数灵魂碎片而变得异常敏锐的感知,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张脸的轮廓。

肤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像是常年不见光。

眉峰锐利,鼻梁高挺,唇线薄而紧抿,构成一张极其俊美的脸。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颜色比忘川河水更沉,比冥界的夜更暗。

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怜悯,没有好奇,甚至没有冰冷,只有一片绝对的虚无,仿佛能吞噬掉所有投映进去的光。

它从未见过这样的存在。

那些引魂的鬼差,或多或少都带着些疲惫或麻木;那些偶尔出现的冥界官吏,身上则带着倨傲或贪婪。

而这个人,什么都没有。

他就像一把精心打磨过的、从未沾染过血污的刀,干净,锋利,只待出鞘的那一刻。

他离得越来越近了。

它能感觉到周围的同伴们虽然依旧静默,但它们的花瓣似乎微微低垂了一些,像是在臣服于某种无形的威压。

它的心跳——如果花有心跳的话——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了它刚刚苏醒不久的意识。

他停下了脚步。

就在它身前不远处。

他的目光,落在了它的身上。

那目光没有温度,没有焦点,却像两道无形的探针,瞬间穿透了它的花瓣,它的花茎,首抵它最核心的、那团刚刚凝聚成形的灵智之火。

它感到自己的所有秘密,所有感知,所有刚刚萌生的情绪,都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

那种被彻底看穿、彻底掌控的感觉,让它几乎想要蜷缩起来,消失在这片花海之中。

为什么是我?

它想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它只是一朵花,一朵刚刚拥有意识,连名字都没有的花。

它没有招惹任何存在,只是安静地在这里生长,感知着那些与它无关的悲欢离合。

他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肤色同样是苍白的,在周围血色花海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摘一朵花,而是在执行一个精确到毫厘的仪式。

它看到那只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它能闻到他指尖传来的、一丝极淡的、类似陈年墨香混合着尘土的气息。

那气息很干净,却也带着一种亘古的、不属于生命的寂寥。

不要……它在心里呐喊。

它不想被摘下。

它想留在这里,继续看忘川河的流水,继续听那些灵魂的低语,继续感受那种虽然孤独、但却安稳的存在。

它拼命地想蜷缩花瓣,想扎根更深,想融入周围的同伴之中。

但它的身体完全不听从意识的指挥。

在那只手散发出的绝对力量面前,它的所有挣扎都显得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它的花瓣。

没有预想中的冰冷,反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触感。

那触感并非来自温度,而是来自一种更本质的、法则层面的剥离。

“嗤——”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不是花瓣撕裂的声音,而是……它的灵智与本体之间,某种连接被强行斩断的声音。

剧痛。

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它的整个意识。

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比肉体疼痛千万倍的、灵魂被撕裂的痛苦。

它感觉自己像是被从一个温暖的、熟悉的壳里硬生生拽了出来,每一寸感知都在尖叫、崩溃、碎裂。

它看到自己的花瓣在那只手中微微颤抖,鲜艳的红色仿佛在瞬间褪去,蒙上了一层死灰。

它看到自己的花茎被整齐地切断,断口处渗出一点点粘稠的、暗红色的液滴,像血。

原来,彼岸花也会“流血”吗?

这个荒谬的念头,是它在剧痛中闪过的最后一丝清晰的思绪。

接着,是天旋地转。

它被那只手捏在指间,离开了它生长的土地,离开了它熟悉的花海,离开了那条流淌不尽的忘川河。

它的视野变得混乱。

血色的花海在迅速远去,灰蒙蒙的天幕压得很低,忘川河的水流像一条扭曲的带子。

它能感觉到那只手的力度,不松不紧,却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决绝。

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视线”——如果花瓣也能称为视线的话——望向那个握着它的存在。

他的侧脸依旧俊美得没有人气,线条冷硬如刀刻。

他的眼神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虚无,仿佛刚才摘下的不是一朵拥有灵智的花,而只是路边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只是,在他转身,准备离开花海的那一刻,它似乎看到他的睫毛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快得如同错觉。

紧接着,它的意识被一股更强大的、更冰冷的力量彻底覆盖。

那是一种纯粹的、带着强制性的“遗忘”之力,像是要将它刚刚诞生的一切感知、一切记忆、一切存在的痕迹,都彻底抹去。

不……要……忘……它想抓住些什么,抓住那些关于忘川河水的记忆,抓住那些灵魂低语的片段,抓住那种初生的好奇与孤独,抓住……眼前这张冰冷的脸。

它害怕被遗忘。

如果连“存在过”这件事都被忘记,那它的诞生,它的感知,它此刻承受的剧痛,又有什么意义?

剧痛与强烈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像两只无形的手,撕扯着它脆弱的灵智。

它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暴雨裹挟的叶子,随时都会彻底粉碎,消散在这冥界的风中。

最后,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它的感知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在他那件深色衣袍的腰间,悬挂着一枚令牌。

令牌的材质不明,非金非玉,表面刻着繁复而古老的纹路,纹路之间,似乎隐隐有微光流转。

那纹路很复杂,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蕴含着某种规律的美感。

这枚令牌,和他的脸一起,成为了它坠入无边黑暗前,最后的烙印。

忘川河畔,血色花海依旧。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夺取一朵花生命与灵智的插曲,从未发生过。

只有那株被摘走了花朵的彼岸花茎,孤零零地立在花海之中,断口处的暗红色液滴早己凝固,在灰蒙蒙的光线下,像一滴永不干涸的血泪。

河风重新吹起,拂过花海,带起一阵细碎的、仿佛叹息般的声响。

而那道颀长的身影,己经提着那朵失去了生机的彼岸花,踏着忘川河水,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对岸的迷雾深处。

那里,是轮回的方向。

是它从未想象过的,命运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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