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旧纸特有的气息,混合着霉菌的腐朽味道。
林漪的手指拂过面前摊开的巨大古籍的书脊,触感粗糙而冰凉。
这是《永乐大典》的一页散页。
她花了整整三个月,以近乎虔诚的的耐心,将那些破碎如蝶翼的纸片重新拼凑、修改、加固,才让它们呈现出接近原始的形态。
修复古籍对于她来说,就是与时间的较量——要从遗忘的深渊里,夺回那些被时光啃噬的记忆。
“漪丫头,还在磨蹭那本破书呢?”
苍老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外婆佝偻着背,扶着门框站在修复室外,她浑浊的目光扫过林漪手下摊开的书页,那上面是一幅墨色淋漓的山水图。
“你妈当年,就是栽在这些故纸堆里,魔怔了。”
外婆语气平淡,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林漪心底某个从未愈合的角落。
林漪的母亲沈静书,曾是国内顶尖的古籍修复专家,也是一位执着的民间野史研究者。
母亲沈静书始终坚信,那些散落在乡野的族谱、手札,乃至荒诞不经的笔记小说里,都藏着被正史刻意抹去的历史真相。
但在十年前,沈静书在追踪一份据称记载了明初一场血腥宫廷秘变的《柳氏家谱》时,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从市图书馆顶楼古籍修复部的窗口坠落。
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只有散落一地、沾着泥水的柳氏族谱残页。
结论是意外失足,但林漪从未相信过。
母亲的遗物里,有一本被翻烂的旧笔记,扉页上用红笔反复圈着一行字:“记忆有形,遗忘有价。
窃书者,终被书噬。”
“外婆,妈的事……”林漪试图开口。
“别提她!”
外婆猛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近乎神经质的尖锐。
“她走火入魔了!
为了那些没人要的破纸烂字,连命都搭进去了!
你也要学她?
守着这些死物过一辈子?”
外婆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门框,指节泛白,“收拾东西,跟我回家!
我给你找了个安稳的文职工作,体面!”
林漪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上那道裂痕,那是她用最细的毛笔和金粉小心翼翼填补的。
她理解外婆的恐惧,知道恐惧源于对女儿离奇死亡的无法理解与无法承受。
但修复古籍对她而言,不仅仅是工作,更是血脉里的召唤。
林漪抬起头,看着外婆浑浊眼眸中深藏的绝望,轻声却坚定地说:“外婆,我做完这本就回去,很快。”
外婆死死盯了她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蹒跚着转身离去,留下一个被阴影拉得细长而孤寂的背影。
几天后,一个包裹送到了林漪工作的市图书馆古籍修复部,但寄件人地址栏是空的,只潦草地写着“林漪亲启”。
拆开层层防震包装,里面赫然是一册残缺不全的线装古书,虫蛀鼠咬的痕迹遍布,散发着浓烈的霉烂气味。
书页脆黄如枯叶,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封皮早己不存,仅存的几片残页上,依稀可见“柳氏宗谱”西个模糊的墨字,以及一个独特的三叶柳枝徽记。
林漪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柳氏家谱,正是母亲失踪前最后追踪的那本!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谁寄来的?
母亲当年真的找到了它?
一个又一个疑问像冰锥般刺入脑海。
林漪颤抖着戴上手套,拿起最精细的工具,如同外科医生面对垂危的病人。
当指尖蘸着修复浆糊,轻轻触碰到第一片残页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彻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猛地窜入体内。
不是物理上的寒冷,而是灵魂被瞬间抽离、意识被强行剥离的恐怖。
视野骤然扭曲、发黑,整个世界像被塞进飞速旋转的滚筒。
无数混乱的光影碎片和尖锐难辨的嘶鸣声,在颅内疯狂炸开。
林漪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撞倒了身后的工具架,镊子、毛笔、浆糊瓶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眩晕和恶心感如潮水般退去,只在大脑深处留下一片突兀而令人心悸的空白,林漪扶着冰冷的修复台边缘,大口喘息,冷汗己经浸透了后背。
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茫然地环顾西周,目光扫过散落的工具,掠过墙角堆放的宣纸,最后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上,指尖还残留着一点黏腻的浆糊。
她忘了!
就在刚才触碰的瞬间,她遗忘了某件事!
不是记不清细节,而是关于某件事物的整个存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从她的认知里抹去了。
林漪拼命回想,试图抓住空白边缘残留的一丝感觉,却徒劳无功。
那感觉就像试图回忆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或物,只剩下一片虚无的恐慌。
“记忆有形,遗忘有价……”母亲笔记扉页上的那行红字,如同诅咒般在她脑海里燃烧起来。
难道……这就是母亲笔记里提到的“代价”?
触碰某些特定的古籍,竟会首接“窃取”人的记忆?
就在这时,修复室紧闭的门缝下,悄无声息地滑进来一张薄薄的旧纸片,边缘是不规则的撕痕。
林漪警惕地捡起。
纸片是那种最劣质的草纸,上面用炭笔极其潦草地画着几个歪扭的符号,像是一种简陋的指示图。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因紧张几乎变形:“书灵苏醒!
窃忆!
速毁谱!
勿信纸!
它在纸墨间!
图书馆——危险!”
落款处,是一个歪歪扭扭、几乎无法辨认的“静”字。
林漪的血液瞬间冻结!
是母亲的字迹!
尽管极度慌乱扭曲,但那笔画间的习惯,她绝不会认错!
母亲还活着?
或者说……她曾在这十年里的某个时刻,留下了这张绝望的警告?
书灵?
窃忆?
它在纸墨间?
勿信纸?
这充满矛盾的字句让林漪头皮发麻。
母亲警告她毁掉柳氏家谱,却又说“勿信纸”,可这纸片本身,不就是纸吗?
巨大的疑惧和一丝渺茫的希望攫住了她。
林漪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重新投向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柳氏宗谱》。
母亲付出巨大代价、甚至可能赔上性命追寻的东西,与母亲留下的、指向图书馆的警告……这中间的联系,或许正是解开一切的关键。
图书馆?
它就在那里,庞大、古老、沉默,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林漪深吸一口气,小心收起那张警告纸片。
她没有立刻毁掉那本诡异的家谱,而是将它连同警告纸条一起,锁进了修复部最深处那个恒温恒湿、只有她掌握密码的保险柜里。
她需要答案,需要知道母亲遭遇了什么,需要弄明白这“书灵”和“窃忆”的真相。
图书馆,这座知识的圣殿,此刻在她眼中,却成了隐藏着致命秘密的巨大迷宫。
林漪决定,就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