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父亲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那天是周末,林如倩请了年假回家,本想陪父亲吃顿饭,顺便给他带几个她在上海买的中老年补钙保健品。
可她刚走进家门,看到客厅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时,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是她。
那个曾经在她母亲患癌期间留宿家中,为他们一家洗衣做饭、伺候病人的“阿姨”,此刻竟坐在她父亲对面,端着杯热茶,像个女主人。
“你来啦。”
父亲林大成笑着看她,“回来了就好,饭快好了,慧姐今天来帮我烧了几个你小时候爱吃的菜。”
“慧姐?”
林如倩冷冷地看着那女人,“怎么不干脆叫妈呢?”
空气,瞬间凝固。
女人放下茶杯,起身笑了笑:“我去厨房看看锅里。”
她走得轻声细语,仿佛早己料到这场正面冲突。
林如倩拉着父亲进了房间,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你是不是疯了?
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她是保姆啊,是妈生病那年你花三千一个月请回来帮忙做饭洗衣服的保姆!”
父亲没有立刻回嘴,只是坐下,叹了口气:“她不是保姆。”
“你什么意思?”
她咬牙。
“她那时候没收钱。”
林如倩一愣:“什么?”
父亲望着窗外,语气缓了下来:“你妈生病那年,我们刚刚给她转院,医院要交押金,我一边请假一边去跑医保。
慧姐是你妈朋友介绍来的,说是以前一起做过护工。
第一天我就说,‘家里经济困难,工资可能得缓缓’,她笑着说‘没事,先照顾人要紧’,结果你妈那一年,都是她在熬夜守着的。
你还在外地实习,不知道,晚上三点多她搀着你妈去厕所,白天起来又给我煮稀饭,熬得眼睛都是红的……可她是个外人!”
林如倩吼道。
“你妈走后那年我失眠,慧姐还留下来一段时间陪我吃饭……后来她回老家了。
去年我出车祸,谁来看我?
你没空请假,慧姐坐夜班火车过来的。
腿脚不好,她硬是爬五楼提饭给我吃。”
林如倩听着,心里有些发堵,可嘴上还是硬:“你不是说她不是保姆吗?
那她算什么?
救命恩人?
你要娶她?”
“没有证,也没有宴,就是她年纪大了,我年纪也大了,搭伙过日子而己。”
“她图你什么?
你一个退休教师,有什么好图的?”
“她图我不孤独,我图她一句话有人接。”
林如倩沉默了。
她想起那年回家,凌晨西点听见厨房咣当咣当响,一开门,看到那个女人正弯着腰在择菜,说是“你妈晚上吃得太清淡,早上给她做点鸡蛋羹补补”。
她也记得,母亲走后那年清明,那个女人在墓前摆了三样小菜,细细地擦了墓碑边角的灰。
可她无法接受。
那不是因为她讨厌那女人。
是因为,她接受不了父亲真正地把那个“替代者”放进了他们原来的生活轨道里。
母亲走得早,那种遗憾让林如倩总觉得这个家只要保持“原样”,就好像母亲还在一样。
可如今这个“原样”被打破了——不光是保姆的位置换了身份,更因为,她的父亲,真的重新笑起来了。
她好几次偷偷听见厨房里传来的笑声,父亲说着普通的家常,那女人会笑着回一句“老林,你别咸得太过分,今天血压刚好”。
那一刻,她感到一种被取代的焦虑。
她发现她不是为了母亲伤心,而是为了自己的失控而不安。
曾几何时,她习惯了一个孤独的父亲,那个只在她过年回去时才说话多点、平时电话里永远“嗯嗯啊啊”的老男人。
现在突然有一个人能让父亲正常吃饭、打理房间、甚至乐于出门去散步——她心里不是高兴,而是愤怒。
因为那个“照顾者”,不是她。
她是个女儿,她不在身边,没人责怪她,可她居然因此享有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
首到她从卧室门口看见厨房里,那女人正在切豆角,边切边拿手帕擦汗,腿有些抖。
那是一条明显有旧伤的腿。
她忽然记起,那年父亲车祸住院,她因为公司年终评比,实在走不开,请了个小时工送饭,结果几天后才得知,真正每天准时来送饭的,是“慧姐”。
“她是我妈朋友?”
她走过去,语气缓了些。
那女人点点头,笑着说:“以前在同一家医院做护工,你妈人特别好,有时候值夜班还给我带饼吃。”
“你那年没收工资?”
女人迟疑了一下:“大部分没收。
你爸硬塞了两千块,说是***‘朋友份’,那钱我后来拿去给你妈买了进口药……可惜效果也一般。”
她一边说,一边翻锅:“你爱吃的芋头烧排骨,我做得不如你妈好,你凑合吃点。”
那一刻,林如倩没出声。
她突然想起那年自己实习期住在宿舍,一次吃饭时无意提到母亲的病情,一个同事冷淡地说:“你还挺淡定。”
她记得那晚自己喝多了酒,哭了一夜。
可她却从没想过,真正日夜守在母亲床边的人,是这个如今正为她翻炒锅铲、还小心翼翼迎接她冷脸的女人。
她放下包,走到餐桌前坐下。
父亲从房间出来,有些不安地问:“菜快好了,你还吃么?”
她点了点头,声音低了些:“吃。”
吃饭时,没人多说话,只有筷子碰瓷的声音,和锅里咕嘟咕嘟煮汤的声音。
饭后她起身要去洗碗,那女人却急忙拦住她:“哎呀你别洗,你洗会把手弄糙。”
她愣了一下,这句话,是她妈生前常说的。
她盯着那个女人粗糙的手指,那是常年用洗洁精泡出来的纹路,还有关节处微微肿起的变形。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想哭。
可她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把碗接过来:“您歇着吧阿姨,我洗碗的技术不比谁差。”
那女人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再坚持。
碗洗到一半,林如倩忽然开口:“你不怪我讨厌你吗?”
她背后传来一声叹息:“人哪,会因为你不认我就不疼你爸吗?”
林如倩手一抖,水花飞溅在洗碗池。
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她终于意识到,有些人不是来替代谁的,而是来延续人世间本就稀薄的善意。
饭后她拎起包要走,门口她回头看了女人一眼:“我妈要是知道你照顾他,应该会谢谢你。”
女人笑了,眼角有些湿:“你妈知道。”
她点点头,走下楼,风很冷,她却觉得背心一阵暖意。
——那天晚上,林如倩回到出租屋,发了一条朋友圈。
“不是所有‘插足’的女人都该被讨厌,有些,是人生落水后伸来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