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落尽时,只有西窗能漏进点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屋里那点家当——木板床的西条腿垫着碎砖才勉强放平,床板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木屑;掉漆的木柜是前院换下来的旧物,柜门上的铜锁早就锈死,他平时总用根麻绳缠着;墙上的斧头倒是亮得晃眼,斧刃被磨得薄如蝉翼,映着窗外的残光,像片凝固的冰。
他把那碗排骨汤放在床头的木凳上,凳面坑坑洼洼,汤碗放上去摇摇晃晃。
他找了块碎布垫在底下,才算稳住。
汤面上的油花慢慢凝住,像块半透明的琥珀,把底下的肉香锁得严严实实。
大虎坐在床沿,粗布短裤蹭过床板,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没动那碗汤,只是盯着墙面上斧头的影子,看它被最后一点天光拉得老长,最后融进昏暗中。
屋里渐渐黑透了,柴房那边传来阿福收拾柴火的动静,“噼啪”的断裂声混着他哼的小调,飘过来时己经很轻。
大虎摸黑从枕头底下摸出火石,“咔嚓”擦了半天,才点亮床头那盏豆大的油灯。
灯芯爆出个火星,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肩膀宽得几乎占满了整面墙。
他终于端起那碗汤,指尖刚碰到碗沿就缩了缩——还烫。
碗是粗瓷的,豁了个小口,边缘磨得光滑,是他用了十年的吃饭家伙。
当年金老爷把他领进府,管家扔给他这套家伙时,碗底还沾着没洗干净的米汤。
他那时捧着碗,蹲在柴房门口喝第一碗热粥,烫得舌头首伸,却舍不得放下,觉得那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十年了。
他用这只碗喝过菜汤,啃过窝头,也接过丫鬟偷偷塞来的糕点。
碗沿的豁口是去年搬石头时被砸的,当时他心疼了好几天,后来慢慢也就忘了。
就像身上的疤,旧的没好利索,新的又叠上来,到最后连自己都记不清哪道是哪道留下的。
汤里的排骨炖得酥烂,一抿就化在嘴里。
老李的手艺好,哪怕是最普通的排骨,也能炖出满屋的香。
大虎小口喝着,热气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得心口发暖。
可暖意在肚子里打了个转,又被心里那点堵得慌的情绪压了下去。
老李的话像根木刺,扎在他嗓子眼。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话他不是第一次听。
刚进府时,有丫鬟嫌他身上脏,躲得远远的,说“野路子来的,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后来他长壮了,有小厮酸溜溜地说“也就配干些粗活,这辈子别想进前院当差”。
他都没往心里去,觉得人各有命,能有口饭吃,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就该知足。
可这次不一样。
这次牵扯到金昌浩。
那小少爷白胖的脸又在眼前晃,带着点倔强的皱眉,被风吹红的鼻尖,还有刚才抱过来时,贴在他胸口的温热脸颊。
像块刚蒸好的米糕,软乎乎的,烫得人心里发颤。
大虎舀汤的手顿了顿,汤勺碰到碗沿,发出“叮”的轻响。
他见过金昌浩的书房。
上次替他搬书,一进门就被满架的线装书晃花了眼。
书案是紫檀木的,光可鉴人,砚台是端溪的,墨锭泛着青黑的光。
小少爷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手指捏着狼毫,写出来的字比印的还好看。
那屋里飘着墨香,还有点淡淡的檀香,跟他这耳房里的柴火气、汗味,是云泥之别。
金昌浩该娶什么样的小姐?
大虎想起前院太太们闲聊时说的,得是书香门第的姑娘,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通,最好还得是缠过小脚的,走起路来弱柳扶风,才能配得上金家的门面。
那样的姑娘,手指像葱根,说话像黄莺,绝不会像自己这样,一开口就是粗嗓子,一伸手就是老茧。
他又想起金昌浩说“还是男人可靠”时,眼睛亮得像星子。
那时候他没敢接话,可心里却在想,自己这样的男人,能给什么可靠?
能扛动一百斤的石头,能修好漏雨的屋顶,可给不了小少爷想要的前程,给不了金府需要的体面。
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当年若不是金老爷收留,早就成了城隍庙的孤魂野鬼。
汤喝得差不多了,碗底沉着块排骨,肉不多,啃起来却很香。
大虎把骨头叼在嘴里,慢慢嚼着,眼神落在那只掉漆的木柜上。
柜子最底层压着件东西,是他藏了多年的宝贝——一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是他十岁那年漂到金府后门时,攥在手里的唯一物件。
石面上有道天然的纹路,像只老虎的侧脸,他总觉得那是老天爷在告诉他,得像老虎一样活着,不能认命。
可现在,他觉得这石头有点沉。
像老李说的,有些事,想想就行。
小少爷今天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等过些日子,新鲜劲过了,自然会忘了他这个粗鄙的下人。
等他娶了那位知书达理的小姐,住进前院的大瓦房,怕是连他叫大虎都记不清了。
柴房那边的动静停了,阿福大概回房了。
院子里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柴草的“呜呜”声,像谁在哭。
大虎把空碗放在地上,起身走到木柜前,解开麻绳,“吱呀”一声拉开柜门。
里面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几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一双快磨穿底的布鞋,还有块上个月老李给的胰子,用了还不到一半。
他在最底层摸索了半天,摸出那块鹅卵石,攥在手里。
石头被体温焐得温热,光滑的表面贴着掌心的老茧,有种踏实的触感。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外面是沉沉的夜色,远处前院的方向还亮着灯,像几颗散落的星子。
金昌浩的院子就在那边,此刻大概也亮着灯,小少爷或许正坐在书桌前看书,或许在跟丫鬟说笑着剥橘子。
大虎把鹅卵石举到眼前,借着远处的灯光,又看了看那道老虎纹。
他忽然想起下午金昌浩抱他时,那点微微的颤抖,像只受惊的小兽。
原来那么金贵的小少爷,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原来他这座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山,也能给人一点依靠。
这点念想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按了下去。
他把石头塞回柜子,重新用麻绳缠好柜门,力道大得差点把柜门勒变形。
“别胡思乱想了。”
他对着空荡的屋子低声说,声音有点哑,“干活吃饭,才是正经事。”
他吹灭油灯,屋里瞬间陷入黑暗。
躺在床上时,床板发出“咯吱”的***,像是在嘲笑他的自欺欺人。
他把胳膊枕在头下,能清晰地闻到袖子上的汗味,还有点淡淡的杏仁酥香——是下午金昌浩蹭在他身上的。
那味道很淡,却像根细针,轻轻扎着他的心尖。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梆——梆——”,是亥时了。
大虎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墙皮粗糙的纹路硌着脸颊,有点疼,却能让人清醒。
他告诉自己,明天天一亮,就得忘了今天的事。
该挑水挑水,该劈柴劈柴,见了小少爷,就低头问好,绝不多说一句话。
可闭着眼,眼前却总晃过那片白胖的脸颊,那双带着水汽的眼睛,还有那句轻轻的“大虎哥,你身上好暖和”。
夜色越来越深,柴房的柴草发出“噼啪”的轻响,像是在替他叹气。
大虎攥紧了拳头,掌心的老茧蹭着粗布衣裳,心里那点堵得慌的情绪,像锅里熬过头的药,苦得人发涩,却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余味,在舌尖慢慢散开。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在心里扎了根,就不是想拔就能拔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