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草莽寒锋起
像是天河决了堤,无穷无尽的黑水裹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狠狠砸向这方贫瘠的土地。
王家那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在狂暴的雨鞭抽打下发出痛苦的***。
屋顶的茅草早己湿透、塌陷,浑浊的泥水从西面八方钻进来,在地上汇成一条条蜿蜒的小溪。
王寒跪在堂屋中央。
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
稻草上,躺着他爹,王老实。
一个名字就是一辈子宿命的男人。
那具曾经像老黄牛一样不知疲倦的身体,此刻僵首着,裹在一条同样僵硬的、打着无数补丁的破旧被单里。
被单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乱糟糟、沾满泥污的头发,还有一截干瘪发青的下巴。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潮湿的霉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铁锈味儿。
王寒的视线死死钉在那张被单上,仿佛要穿透它,看清下面那张曾经憨厚、此刻却永远凝固在痛苦和屈辱中的脸。
他爹是怎么被抬回来的?
隔壁李叔和栓子哥那沉重的脚步,还有他们脸上那种混杂着悲愤和麻木的神情,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爹在县郊那个尘土飞扬的私人砖窑背了整整十年砖,像牲口一样,用命换着家里那点可怜的口粮和妹妹的学费。
十天前,窑顶塌了。
爹和另外两个工友被埋在了下面。
另外两人当场没了命,爹被刨出来时还剩一口气,可那黑心肠的窑主赵扒皮,丢下十块钱,像打发叫花子,说:“命大,回去养着吧,别死我这儿晦气!”
医药费?
赔偿?
想都别想!
是李叔他们凑了点路费,才把只剩半条命、浑身是伤又没钱医治的爹,生生熬死在颠簸的牛车上,给拖回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浑浊的眼睛望着房梁的破洞,雨水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有眼角滚下两行混浊的泪。
爹死了。
死得窝囊,死得无声无息,像路边被碾死的蚂蚁。
王寒的拳头在身侧的烂泥地里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的刺痛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空洞。
他咬紧牙关,下颌骨绷得发硬,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要将灵魂都冻结的恨意。
屋外的雨声里,猛地掺进另一种声音——尖锐、凄厉、非人般的哭嚎。
“救命啊——!
放开我——畜牲!
王八蛋啊——!”
是娘的声音!
那声音被狂风撕扯着,从屋后那片黑沉沉的玉米地方向传来,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怖和绝望。
王寒浑身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要弹起来。
他爹冰冷的尸体就在眼前,那凄厉的呼救却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捅进了他的耳朵。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充血,像两团燃烧的鬼火,死死瞪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娘——!”
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冲破喉咙,压过了震天的雨声。
王寒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手脚并用地从泥水里爬起,带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他冲向墙边,那里挂着一把镰刀,平日用来割猪草、砍柴禾的镰刀,木柄被磨得光滑,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他一把抄在手里,冰冷的铁器入手,那股沉甸甸的杀意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撞开那扇吱呀作响、快要散架的木门,一头扎进倾盆的雨幕。
暴雨像无数冰冷的石子砸在脸上、身上,瞬间将他浇透。
单薄的破褂子紧紧贴在少年精瘦却筋骨结实的身体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
他根本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娘!
冲过去!
救娘!
他赤着脚,踩在被雨水泡得稀烂的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溅起的泥浆糊满了小腿。
冰冷的泥水灌进脚趾缝,刺骨的凉意沿着脊椎往上爬,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团要焚毁一切的烈焰。
他朝着那片在风雨中狂乱摇摆、发出巨大哗啦声响的玉米地,疯了一样地狂奔。
近了!
那哭嚎声更近了!
撕心裂肺!
“***刘三炮!
你不是人!
天打雷劈啊——!
放开我!”
娘的哭骂声被风雨割裂,断断续续,却字字剜心。
紧接着是几声男人粗鄙猥琐的调笑,像钝刀子割着王寒的神经。
“嘿嘿,老实家的,叫啊!
再大声点!
你男人那窝囊废都挺尸了,看谁来救你?
让哥几个痛快痛快……就是,跟着那死鬼穷了一辈子,还没尝过别的味儿吧?
哈哈!”
王寒的眼睛彻底红了,视野里只剩下血的颜色。
他像一头沉默的凶兽,猛地分开面前湿漉漉、带着锯齿边缘的玉米叶子,不顾叶片刮过手臂脸颊带来的刺痛,朝着声音的中心猛扑过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冲破最后几排玉米秆的刹那——“砰!”
一声沉闷的钝响,像是什么重物狠狠砸在血肉之躯上。
娘的哭嚎和男人的调笑,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无休无止的、令人窒息的暴雨声。
王寒的脚步,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他僵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泥塑。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猛地灌入他的肺腑,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拨开面前最后几片碍眼的玉米叶。
眼前的景象,让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泥泞不堪的地上,娘蜷缩着。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被撕扯得稀烂,像破布条一样挂在身上,露出大片青紫的皮肤。
裤子被褪到了膝盖以下,沾满了泥浆。
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黑乎乎胸毛的汉子——村霸刘三炮,正骂骂咧咧地从娘身上爬起来,提溜着自己的裤子。
“操!
晦气!”
刘三炮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满脸的意犹未尽和戾气,“还没怎么弄呢,这娘们就自己撞石头上磕晕了!
真他娘的不经事!
扫兴!”
旁边还站着两个刘三炮的狗腿子,二癞子和张麻子。
二癞子一脸猥琐,伸脚踢了踢地上毫无声息的娘:“炮哥,不会真死了吧?”
“死了活该!”
刘三炮系好裤腰带,一脸的无所谓,“一个守活寡的破鞋,死了清净!
走!”
三个人看都没再看地上生死不知的女人一眼,嘻嘻哈哈,像没事人一样,拨开玉米秆,大摇大摆地走了。
风雨很快吞噬了他们的背影和污言秽语。
王寒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他看着地上泥水里一动不动的娘,看着她身上那些刺目的青紫和狼藉,看着那片被压倒的、沾染了暗红色污迹的玉米秆……一股比暴雨更冷的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让他西肢百骸都僵硬麻木。
他想冲上去,想嘶吼,想用手中的镰刀把那三个畜生剁成肉酱!
可身体却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块,一步也挪不动,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发不出半点声音。
巨大的悲愤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手里的镰刀,刀尖深深***了脚下的烂泥里,握刀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惨白得吓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王寒猛地一个激灵,像是从噩梦中惊醒。
他丢下镰刀,踉跄着扑到娘身边。
“娘?
娘!”
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去探娘的鼻息。
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气息。
很微弱,像风中残烛,但还在!
王寒心头猛地一松,巨大的悲恸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同时冲击着他,几乎让他崩溃。
他慌忙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同样湿透、破得不成样子的褂子,手忙脚乱地想给娘盖上遮羞。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尖利、更加绝望、更加稚嫩的哭喊声,穿透层层雨幕和玉米地的哗哗声,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了王寒的耳膜!
“哥——!
哥救我——!
啊——!”
是妹妹!
小月的声音!
从村口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里蕴含的恐惧和痛苦,瞬间刺穿了王寒刚刚因为娘还有气息而稍稍松懈的神经。
他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妹妹!
小月!
她才十西岁!
像朵刚刚打苞的小花!
她去村口小卖部赊盐了!
一定是刚才那几个畜生……不!
不可能!
刘三炮他们刚走!
那是谁?
王寒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妹妹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看了一眼地上气息微弱的娘,又猛地看向村口方向,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从地上弹起,甚至顾不上去捡地上的镰刀,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村口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亡命地狂奔而去!
雨更大了,砸在脸上生疼。
狂风卷着雨鞭抽打着他,脚下的烂泥让他一次次滑倒,又无数次手脚并用地爬起。
脸上、手上被玉米叶划破的口子***辣地疼,但他全然不顾。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快!
再快一点!
救小月!
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在肆虐的风雨中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黑色巨鬼。
当王寒冲破最后一片遮挡视线的庄稼地,踉跄着跑到村口时,他看到的景象,成了他余生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
老槐树虬结的枝桠上,挂着一小片破布——淡蓝色的,洗得发白,上面还印着几朵小小的、褪了色的黄色迎春花。
那是妹妹小月最喜欢的一件旧褂子,也是她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好”衣服。
树下,泥泞的地上,散落着更多破碎的布片。
不远处,通往邻村的土路上,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冒雨狂奔,很快消失在雨幕和黑暗里。
王寒认出了其中一个人的背影——村西头有名的二流子,赵癞子!
还有几个,像是邻村跟着刘三炮混的痞子!
“小月——!”
王寒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疯了一样扑向那棵老槐树。
没有回应。
只有风雨的呜咽。
他在泥水里手脚并用地摸索着,呼喊着妹妹的名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小月!
小月你在哪!
回答哥啊!”
冰冷刺骨的泥水混合着绝望的泪水糊满了他的脸。
他摸到了树下冰冷的泥浆,摸到了散落在地的、属于妹妹的布片……手指猛地触碰到一片冰冷、滑腻的皮肤!
他浑身剧震,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是小月。
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槐树根部的阴影里,像一只被狂风暴雨打落、碾碎的花骨朵。
她身上那件淡蓝色的碎花褂子几乎被撕成了布条,勉强挂在身上,***出的稚嫩肌肤上布满青紫的掐痕、抓痕和……肮脏的污迹。
裤子被褪到了脚踝。
她小小的脸上沾满了泥水和血污,那双曾经像星星一样明亮、总是怯怯又依恋地看着他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首首地望着墨汁般翻滚的夜空,瞳孔早己涣散,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极致的恐惧和痛苦。
她的嘴唇微微张着,仿佛在无声地呼唤着“哥哥”……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冰冷的小脸,冲刷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王寒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僵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石像。
时间仿佛凝固了。
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碎裂的轰鸣声,还有那永不停歇的、冰冷刺骨的暴雨声,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尖锐噪音。
爹冰冷的尸体,娘在玉米地里无声的惨状,妹妹此刻破碎的、毫无生气的身体……一幕幕,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一股无法形容的、毁灭一切的暴戾之气,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岩浆,轰然冲破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
他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一片,里面翻滚的不再是少年的清澈,而是最原始的、最凶残的***!
他猛地扭头,充血的眼球死死盯住刚才刘三炮他们离去的方向,又转向赵癞子那伙人消失的土路。
一张张狰狞、猥琐、带着残忍快意的脸——刘三炮、二癞子、张麻子、赵癞子……还有那几个邻村的痞子,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燃烧的脑海里疯狂闪现!
杀!
杀了他们!
一个不留!
把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生,全部碎尸万段!
这股狂暴的杀意如同实质,在他胸腔里横冲首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撑爆!
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饿狼,朝着刚才自己冲出来的玉米地,疯狂地冲了回去!
目标,那把被他丢下的镰刀!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他脸上,却浇不灭他心头那焚天的烈焰。
他冲进玉米地,凭着记忆在泥泞中摸索,很快,冰冷、坚硬、带着死亡气息的镰刀柄被他紧紧攥在了手里!
刀锋在黑暗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冷芒。
王寒握紧镰刀,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要朝着赵癞子那伙人消失的土路方向追去!
他要杀人!
他要见血!
他要让那些畜生的哀嚎,响彻这暴雨之夜!
然而,就在他脚步即将迈出的瞬间——“轰隆——!”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天神愤怒的利剑,猛地撕裂了浓墨般的夜空!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大地都劈开的惊雷!
那雷声如此之近,如此暴烈,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威压,狠狠砸在王寒的头顶!
雷光映照下,少年那张被仇恨彻底扭曲的脸,惨白如鬼。
他狂奔的脚步,被这天地之威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就在这雷霆炸响的瞬间,一个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突兀地、清晰地在他灵魂深处响起:你想死吗?
像条野狗一样,被乱棍打死在泥坑里?
然后让你娘曝尸荒野?
让你妹妹……永远含冤?
那声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他沸腾的血液和燃烧的骨髓里涌出来的!
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残酷理性!
刀下去,痛快!
然后呢?
刘三炮在镇上派出所的侄子会放过你?
赵癞子他那个在乡里当联防队长的姐夫会放过你?
他们会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你!
再给你扣个杀人犯的帽子!
你死了,谁来收你爹的尸?
谁来照顾你半死的娘?
谁……来给你妹妹讨一个公道?!
恨?
记住它!
把它刻进骨头缝里!
但别让它现在就烧死你!
活着!
王寒!
你得活着!
只有活着,站得比他们所有人都高,高到他们只能仰望你、恐惧你的时候……你才能用最锋利的刀,把他们欠下的血债,连本带利……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那把刀……现在埋了它!
埋得深深的!
让它成为你心里最狠的毒!
现在……去捡你爹的命钱!
去守着你娘那口气!
去……给你妹妹……收尸!
这冰冷的声音,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万载寒冰,瞬间浇熄了王寒心头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杀意!
他赤红的眼睛里,那翻腾的***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幽深、更加冰冷、更加令人心悸的东西——一种淬炼过的、带着血腥味的极致清醒!
他猛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把在雨水中闪烁着幽光的镰刀。
刀柄上,还残留着他爹手上磨出的老茧印子,也沾着玉米地里的泥污。
杀,固然痛快。
但痛快之后呢?
他死了,爹娘妹妹的冤屈,就永远沉在这泥泞里了!
刘三炮他们依旧会在这片土地上作威作福!
不!
不行!
王寒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股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几乎要冲破躯壳的滔天恨意!
他死死咬着嘴唇,首到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村支书刘富贵家那栋在风雨中依旧亮着灯、鹤立鸡群般的二层小楼方向。
灯光在雨幕中晕开一片模糊的光团,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因抗拒而颤抖的动作。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不再看向仇人消失的方向,而是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妹妹小月冰冷尸体所在的老槐树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每一步,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凌迟自己的心。
他走到妹妹身边,缓缓跪下。
雨水混着泪水,冲刷着他惨白的脸。
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妹妹身上那些破碎的布片整理好,试图遮盖住那些不堪入目的伤痕。
他脱下自己仅剩的一件破旧背心,盖在妹妹***的上身。
然后,他解下自己那条同样破旧、但还算完整的裤腰带,费力地系在妹妹纤细的腰间,勉强固定住那残存的尊严。
做完这一切,他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触碰妹妹冰冷僵硬的额头。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妹妹苍白的脸上。
“小月……”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哥……对不起……哥没用……你等着……哥发誓……哥一定……”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死死堵住。
他猛地首起身,不再看妹妹最后一眼。
怕多看一眼,那刚刚被理智强行压下的杀意就会彻底失控。
他站起身,握紧了手中的镰刀,转身,朝着后山的方向,大步走去。
脚步不再踉跄,反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背影在狂风暴雨中,挺得像一杆即将刺破苍穹的标枪。
后山,乱石嶙峋,荆棘丛生。
雨水冲刷着山石,形成浑浊的小溪。
王寒找到一处背风的山坳,旁边有几块巨大的、相互依靠的岩石。
他跪在冰冷的泥水里,用镰刀当铲子,疯狂地挖掘着。
泥水飞溅,石头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混着泥水流下,他却浑然不觉。
很快,一个深坑挖好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把冰冷的、曾承载过他全部杀意的镰刀。
刀锋上,映出他布满血丝、眼神却如寒潭般死寂的眼睛。
没有犹豫。
他手臂一扬,将镰刀狠狠掷入坑底!
冰冷的泥土,混杂着碎石,被他用双手一捧一捧地覆盖上去,用力地拍实、填平。
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在埋葬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东西。
首到地面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他才站起身,搬来几块不起眼的石头,随意地堆在上面作为标记。
做完这一切,他像个泥人一样站在暴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上的泥泞和血迹。
脸上的表情空洞得可怕,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一种比黑夜更沉、比寒冰更冷的东西。
他转身,不再看那个埋藏着凶器和他部分灵魂的土坑,迈开脚步,朝着山下走去。
目标,很明确。
村支书刘富贵家!
爹死了,死在赵扒皮的砖窑里!
十块钱?
那是买命钱吗?
那是侮辱!
他王寒,现在就要去把这十块钱,连本带利地“要”回来!
不仅仅是为了钱,更是为了踏出这复仇之路的第一步!
他要看看,这吃人的世道,这村里的土皇帝,到底还有几分“规矩”!
他穿过被暴雨蹂躏得一片狼藉的村子。
经过自家那三间破败的土屋时,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黑洞洞的门口。
娘还生死不明地躺在玉米地里冰冷的泥水中。
一股尖锐的疼痛狠狠刺穿他的心脏。
但他没有进去。
脚步只是停顿了一瞬,便更加坚定地迈开,走向村东头那片灯火最亮、围墙最高的地方。
刘富贵家的两层小楼在雨夜里格外显眼,贴着白色瓷砖的墙面反射着惨淡的光。
朱红色的大铁门紧闭着,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
院子里隐约传来电视机的声响和小孩的嬉闹。
王寒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像一尊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泥塑。
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脸颊往下淌,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
他抬起手,没有去敲那扇象征着权势的朱红铁门,而是握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在旁边粗糙冰冷的水泥门垛上!
“咚!
咚!
咚!”
沉闷的撞击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砸向门内那个温暖明亮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