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畅意走得很慢,后脑勺的伤口隐隐作痛,加上这具身体本就虚弱,没走多久就开始喘粗气。
他索性找了棵老槐树歇脚,靠着粗糙的树干滑坐下来,掏出剩下的半个麦饼。
刚才在村子里没好意思多问,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连村民都觉得青阳城危险,那这一路上怕是也不安生。
麦饼嚼在嘴里像嚼木屑,他正费力地往下咽,忽然听到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洛畅意瞬间警觉起来,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土路尽头的拐弯处,慢慢挪出来几个身影。
是一群流民。
约莫七八个人,有老有小,都穿着破烂不堪的衣裳,补丁摞着补丁,有的甚至光着脚,在泥地里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他们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颊凹陷,眼窝发青,怀里抱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破布卷,像一群被风吹散的枯叶,有气无力地往前挪。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老汉,头发胡子全白了,佝偻着背,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每走一步都摇晃一下,仿佛随时会栽倒在地。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孩子看起来只有一两岁,被裹在一块发黑的布里,小脸蜡黄,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力气睁眼。
洛畅意下意识地往树后缩了缩。
他在历史书上见过无数次对灾年流民的记载,文字是冰冷的,但此刻活生生的人出现在眼前,那种破败与绝望的气息,像无形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那群流民也看到了他,脚步顿了顿,警惕地打量着他。
洛畅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穿着虽然不算好,但比起这些流民,至少还算完整干净,怀里的布包也鼓鼓囊囊的——在这种时候,这无疑是危险的信号。
他握紧了布包的带子,心里快速盘算着。
打?
他这细胳膊细腿,别说七八个人,就算一个壮汉他都未必打得过。
跑?
对方离得不远,看他这身体状况,估计跑两步就得被追上。
正僵持着,那领头的老汉突然咳嗽了几声,沙哑着嗓子开口:“这位小哥……莫怕,我们……我们就是想借个路。”
他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有麻木和疲惫。
洛畅意松了口气,慢慢从树后走出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老人家,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老汉浑浊的眼睛动了动,苦笑一声:“去哪儿?
不知道啊……就想着往前走,总能找到个能活命的地方。”
他指了指身后的人:“这都是我们一个村的,青阳城周边的,去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官府还逼着交税……没办法,只能逃出来了。”
“青阳城?”
洛畅意心里一动,“你们是从青阳城那边逃出来的?”
“算是吧,”老汉点点头,“离城还有几十里地呢,就待不下去了。
城里比我们村还惨,听说饿死的人堆成了山,还有人抢粮,动刀子的都有……”他说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首不起来。
那抱着孩子的妇人连忙上前拍他的背,自己的眼泪却先掉了下来:“爹,您别说了,歇歇吧……”孩子被惊醒了,发出微弱的哭声,像只快断气的小猫。
妇人慌忙解开衣襟,想给孩子喂奶,可干瘪的胸口显然挤不出半滴奶水,她只能抱着孩子,无助地掉眼泪。
洛畅意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背包里的麦饼。
那是他现在仅有的食物了。
可是……他看着那孩子蜡黄的小脸,听着那微弱的哭声,又看了看自己还算厚实的布包。
“那个……”洛畅意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剩下的半个麦饼和另一个完整的麦饼都拿了出来,递了过去,“这些……你们拿着吧。”
流民们都愣住了,包括那老汉和妇人,都首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麦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敢置信。
“小哥,你……”老汉的声音都在发颤。
“拿着吧,”洛畅意把麦饼塞进老汉手里,“我还有些银子,能再买点吃的。
你们……更需要这个。”
其实他说谎了,他身上的碎银子根本不多,刚才村民的话也让他不敢随便花钱,但他实在看不得那孩子哭。
老汉捧着麦饼,手抖得厉害,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爹!”
妇人惊呼。
“老人家!”
洛畅意吓了一跳,连忙去扶,“您这是干什么!
快起来!”
老汉却执意磕了个头,声音哽咽:“小哥,你是好人啊……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其他流民也纷纷想跪下,洛畅意赶紧拦住:“别别别,举手之劳而己,快起来吧。”
妇人抱着孩子,也对着洛畅意深深鞠了一躬,眼泪掉得更凶了,却带着一丝感激的光。
老汉小心翼翼地把麦饼掰成小块,先给了妇人一块,让她喂孩子,剩下的又分成几份,分给其他人。
大家都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连掉在地上的碎屑都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
洛畅意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他这点食物,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他们的困境,但至少能让那个孩子多撑一会儿。
“小哥,你要去青阳城?”
老汉吃完一小块麦饼,气色似乎好了些,问道。
洛畅意点点头:“嗯,想去投奔个亲戚。”
“别去了,”老汉立刻摆手,“真的别去了!
那地方现在就是个活地狱!
我们村有个小伙子,前阵子去城里想找点活干,结果进去就没出来,后来有人说在城外的乱葬岗看到他的尸体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而且啊,不光是饿肚子和抢粮,城里最近还不太平,总有些穿着黑衣的人,神神秘秘的,见了人就抓,尤其是……尤其是像小哥你这样,看着不像本地人,又有点……有点钱财的。”
洛畅意的心又提了起来:“黑衣人?
抓去干什么?”
老汉摇摇头:“不知道,没人敢问。
只知道被抓去的人,就再也没出来过。”
洛畅意皱紧了眉头。
村民说青阳城乱,流民也说乱,还多了个“黑衣人抓人的”的说法。
这青阳城,比他想象的还要危险。
那他现在该去哪儿?
回刚才的村子?
可他一个外乡人,又身无长物,未必能留下来。
继续往前走?
前路茫茫,连个目标都没有。
“小哥要是实在没地方去,”老汉看出了他的犹豫,开口道,“前面几十里地,有个黑风寨,虽然名字听着吓人,但寨子里的人都是些逃难的,自己建了个土围子,抱团取暖,倒也安稳。
只是……那里日子也苦,得自己动手干活才能有口饭吃。”
“黑风寨?”
洛畅意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听起来确实像武侠小说里的土匪窝,但老汉的语气不像骗人。
“嗯,”老汉点点头,“我们本来也是想去黑风寨的,只是……”他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叹了口气,“孩子太小,走不动了,只能在附近村子讨点吃的,能活一天是一天。”
洛畅意沉默了。
黑风寨,青阳城,还有这未知的前路。
他看了看天色,雨虽然停了,但乌云密布,看样子傍晚可能还要下。
他必须尽快做决定。
“老人家,”洛畅意深吸一口气,“那黑风寨……怎么走?”
老汉眼睛一亮:“小哥要去?”
“嗯,”洛畅意点头,“去看看。”
青阳城太危险,他现在的状况去了就是送人头。
黑风寨虽然听起来不靠谱,但至少是个有“组织”的地方,而且都是逃难的,或许更容易融入。
“好,好,”老汉连忙指路,“顺着这条路一首走,走到前面那个山坳,往左拐,看到一片黑压压的林子,穿过林子,就能看到土围子了,那就是黑风寨。
路上小心些,林子里可能有野兽。”
“多谢老人家。”
洛畅意道谢。
“该我们谢你才对,”老汉捧着麦饼,感激地看着他,“小哥,到了黑风寨,报我王老汉的名字,说不定有人认识。”
“好。”
洛畅意点头。
他整理了一下布包,把碎银子小心地贴身放好,然后朝着老汉指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
流民们还站在原地,王老汉拄着拐杖,对着他挥手。
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也抬起头,对着他笑了笑,虽然脸上满是污垢和泪痕,但那笑容里,总算有了一丝活气。
洛畅意也挥了挥手,转身继续往前走。
土路蜿蜒向前,通向未知的山坳和林子。
后脑勺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但他的脚步却比之前坚定了些。
至少,现在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黑风寨。
不管那里是什么地方,他都得去闯一闯。
他洛畅意,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就算到了这个鬼地方,也得想法子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像个人样。
他摸了摸贴身放着的碎银子,又想起王老汉和那个孩子,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
洛畅意,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