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冰冷的深渊和灼热的碎片间沉浮。
他看见父亲杭振华穿着笔挺的旧式警服,站在弥漫着福尔马林气味的解剖台旁,眉头紧锁,笔记本上画着那条缠绕数字的蛇,蛇眼的位置被红笔重重圈出。
画面陡然碎裂,变成张静苍白的面孔,她手臂上的蛇纹扭动着,数字“7”膨胀、变形,最终化作加油机屏幕上跳动的猩红数字——217.8。
冰冷的汽油味混合着浓重的铁锈味(不,是血腥味)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背心,出租屋里弥漫着破晓时分灰白的光。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
不是梦魇残留的惊悸,是尖锐、持续的门***。
杭远抹了把脸,强迫自己清醒。
他瞥了一眼床底,纸箱还在原位。
深吸一口气,他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
林夏站在门外,一身利落的便装,马尾依旧扎得一丝不苟,只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她身后还站着一个年轻男警员,神情严肃。
杭远打开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进来。
“林警官?”
“杭远,”林夏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清晰,“关于昨晚的案件,还有一些情况需要向你进一步了解。
方便跟我们回局里一趟吗?
正式的笔录。”
她的目光扫过他略显憔悴的脸和皱巴巴的衣服,没有多余的情绪。
“现在?”
杭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屋内,那个装着父亲遗物的纸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意识里发烫。
“对,现在。
案件性质恶劣,时间紧迫。”
林夏的语气不容置疑。
“好,我换件衣服。”
杭远关上门,迅速套上干净的工装外套。
他走到床边,弯腰将纸箱更深地推进床底最深处,确保从外面看不到任何痕迹。
手指触碰到父亲那部老式诺基亚冰凉的机身时,一丝微弱的电流感仿佛顺着指尖窜了上来,转瞬即逝。
他甩甩手,只当是神经紧张。
警车上,气氛沉默。
林夏坐在副驾,男警员开车。
杭远靠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渐渐苏醒的城市街景。
加油站的血色一夜,仿佛被隔离在了另一个时空。
“王铁经理,联系上了吗?”
杭远打破沉默。
林夏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眼神锐利:“这正是我们需要了解的情况之一。
加油站员工通讯录上的号码关机。
我们派人去了他的登记住址,房东说他三个月前就退租了,新地址不详。
杭远,你和他是同事,平时他有什么异常?
或者,你知道他可能去哪吗?”
“王经理…平时话不多,做事一板一眼,很在意损耗率。”
杭远斟酌着字句,“异常…就是上周那300升的油量差额,他坚持说是正常蒸发。
还有就是,”他顿了顿,“他好像对加油站的历史很感兴趣,特别是…七号加油机附近。
有一次我值夜班,半夜看到他一个人在七号机旁边转悠,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七号加油机?”
林夏重复了一遍,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蛇缠绕的数字“7”,七号加油机,尸体出现在七号机附近的卫生间…这个数字像一根无形的线,将诡异的碎片串联起来。
“找东西?
具体描述一下。”
“说不上来,”杭远摇头,“就是拿着手电筒,在地面和加油机底座附近照,还用脚踢开周围的碎石。
我过去问,他说是检查有没有漏油。
但那个区域很干燥。”
他想起监控里那个拖着行李箱的、穿着崭新制服的“王经理”,右腿的微跛,“林警官,监控里那个人,走路姿势确认是右腿有旧伤吗?
像军人?”
“技术科在分析步态,初步判断符合下肢陈旧性损伤特征,习惯性受力点在左腿,右腿有轻微拖曳感,确实常见于受过伤的退伍军人。”
林夏证实道,“伪装者刻意模仿了王铁的身形,但步态这种细节很难完全复制。
真正的王铁,很可能己经…”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杭远感到一阵寒意。
如果凶手能轻易替换一个加油站的经理,那这个组织的能量和渗透力,远比他想象的更可怕。
父亲当年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对手吗?
市局刑侦支队的讯问室,灯光白得刺眼。
杭远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对面是林夏和负责记录的警员。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的味道。
笔录过程详细而冗长。
从发现尸体的时间、经过、现场细节,到他作为前法医助理的观察判断,再到他与王铁的日常工作接触,以及那异常的300升油量。
杭远尽可能清晰地陈述,隐去了关于父亲笔记本和“永生会”的所有信息,只强调了在父亲调查的旧案中见过类似纹身和器官摘除手法。
“你父亲,杭振华警官,”林夏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他十五年前调查的具体是什么案子?
卷宗编号或者案件名称,你知道吗?
他失踪前,有没有跟你透露过什么特别的信息?
或者,留下什么东西?”
杭远的心猛地一紧。
来了。
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指节微微发白的手。
“那时候我还小,父亲工作上的事,他很少在家说。
我只知道他在追查一系列手法非常残忍的凶杀案,受害者身上都有奇怪的纹身…他失踪得很突然,只留下一张字条,说有紧急任务,归期不定。
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
他抬起头,迎上林夏审视的目光,努力让表情显得坦诚而带着失去亲人的沉重,“局里…应该有他当年的工作记录吧?”
“我们查过了。”
林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十五年前的档案管理不如现在完善。
关于你父亲最后经手的那个系列案件,核心卷宗…缺失了。
记录显示他最后提交了一份关于某个地下组织的初步调查报告,但报告原件和所有相关证物材料,在他失踪后都不翼而飞。
局里当年的结论是…他可能带走了关键证据,去向不明。”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杭远的反应,“有人猜测,他可能…卷入了某些事情,甚至…不可能!”
杭远霍然站起,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痛苦,“我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他一生都在追查真相!
他失踪,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被…被那些人…”他猛地刹住话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询问室里一片寂静。
记录的警员停下了笔,有些无措地看向林夏。
林夏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之前的锐利似乎消退了一些,多了一丝探究。
“坐下,杭远。”
她的语气缓和了些,“我们只是在梳理所有可能性。
警队失去一位优秀的刑警,也是巨大的损失和遗憾。”
杭远重重地坐了回去,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
一半是表演,为了掩饰自己差点说漏嘴的恐慌;另一半是真实的痛苦和无力感——父亲的失踪,在官方记录里竟带着如此不堪的疑点。
“那份失踪报告,”林夏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低,“里面提到,杭振华警官在失踪前几周,精神状态似乎有些异常,报告里用了‘高度紧张’、‘疑神疑鬼’、‘提及非科学概念’等字眼。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杭远的心沉了下去。
父亲一定是察觉到了永生会的可怕,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甚至可能发现了关于“长生之血”这种匪夷所思的核心秘密,才会在笔记里留下那些话,在精神状态上表现出异常。
但在外人眼里,这却成了他“精神失常”甚至“监守自盗”的佐证!
“我不知道。”
杭远的声音从指缝里透出来,带着疲惫的沙哑,“那段时间…他工作很忙,很少回家。”
长时间的沉默。
“好吧。”
林夏似乎暂时放弃了这条线,“关于死者张静,她的社会关系还在排查。
她是市医院外科手术室的器械护士,工作能力很强。
我们在她家里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杭远抬起头。
“一些关于民俗学、神秘主义符号学的书籍,还有…一些打印的、关于‘生命能量’、‘人体秘藏’之类的网络文章,非常玄奥,甚至可以说是…邪典性质。”
林夏翻看着手边的资料,“另外,法医在尸体皮下植入物取出的疤痕附近,检测到了微量的、不属于死者本人的生物组织残留,非常细微,像是…操作者不小心留下的皮肤碎屑或者汗液。
DNA正在比对。”
杭远精神一振。
这可能是关键线索!
如果能找到这个操作者…“杭远,”林夏合上资料,目光再次变得严肃而首接,“你昨晚离开现场前,有没有动过尸体?
或者…带走任何不属于你的东西?”
杭远的心跳漏了一拍。
***纹身照片的事被发现了?
不可能,他当时非常小心,确认了周围没人。
是试探?
他强迫自己镇定,迎向林夏的目光:“没有。
我知道规矩。
林警官,你们在现场找到我遗留的物品了?”
林夏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的伪装。
“暂时没有。
只是例行确认。”
她站起身,“笔录暂时到这里。
感谢你的配合。
这期间请保持通讯畅通,我们可能还会找你。
另外,”她走到门口,又停下,“注意安全。
凶手可能还在附近,而且…他似乎对你工作的地点很‘熟悉’。”
她意有所指地加重了“熟悉”二字。
走出市局大楼,己是正午。
阳光刺眼,杭远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林夏最后的话语像冰冷的针,扎在他的神经上。
凶手熟悉加油站,熟悉王铁的样貌习惯(至少是表面的),甚至可能…熟悉他杭远的存在。
那张带有“杭”字的血发票,绝非偶然。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脑海里翻腾着各种信息:失踪的王铁、被伪装的监控、消失的卷宗、父亲蒙受的污名、张静家中那些邪典资料、皮下残留的DNA……还有永生会,容器,长生之血。
他需要知道更多!
关于父亲最后调查的细节,关于那个“永生会”!
官方渠道显然行不通,卷宗都被人为抹去了。
唯一的线索,只剩下父亲留下的遗物——那本残缺的笔记本和那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
手机…杭远猛地停住脚步。
父亲失踪时,智能手机还未普及,诺基亚是主流。
那部手机…会不会还藏着什么?
父亲会不会在里面留下过信息?
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出租屋,反锁上门,再次拖出那个尘封的纸箱。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那部厚重的诺基亚手机,长按开机键。
屏幕亮起微弱的蓝光,熟悉的开机***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电量竟然还有一格!
杭远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他颤抖着手指,按动键盘。
收件箱…空的。
发件箱…空的。
通话记录…早己清零。
信息…只有几条早己过时的运营商广告。
失望像冷水浇下。
难道真的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
他不甘心,一个菜单一个菜单地翻找。
日历…备忘录…游戏…工具…都没有异常。
最后,他的手指停留在“文件管理”上。
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名称是几个乱码符号。
他点进去。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未命名的音频文件。
创建日期——十五年前,父亲失踪前三天!
杭远的手指悬在播放键上方,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插上早己准备好的旧式耳机,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播放键。
耳机里先是一阵沙沙的电流噪音,持续了十几秒,仿佛信号极不稳定。
接着,父亲杭振华那熟悉却又异常疲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背景音里隐约有沉闷的、规律的敲击声,像是…某种机械的运转?
“……验证了…‘印记’是关键…他们通过它定位…筛选…” 声音模糊,信号干扰严重。
“……不是普通的谋杀…是仪式…为了…‘源血’…” 一阵更刺耳的噪音。
“永生会…比想象的更深…渗透…小心…内部…” 父亲的呼吸声变得急促。
“小远…” 父亲的声音突然清晰了一瞬,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焦虑和紧迫感,“记住…你的生辰…是…钥匙…也是…枷锁…保护好自己…千万别相信…”声音戛然而止,被一片忙音取代。
杭远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父亲的声音,十五年后再次听到,却是在这样绝望的语境下!
“源血”?
“印记”?
“钥匙”和“枷锁”?
“内部渗透”?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父亲在最后时刻,显然己经深陷巨大的危险,并试图警告他!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左臂内侧,那个从小就有、形状奇特的淡红色胎记。
父亲曾半开玩笑地说那是他独一无二的“记号”。
难道…这就是父亲提到的“印记”?
这就是“永生会”用来定位“容器”的标记?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他自己的智能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杭远迟疑了一下,接通,放到耳边。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有一种低沉、缓慢、规律的声音传来:“嗒…嗒…嗒…嗒…"那声音,竟然和父亲录音背景里那沉闷的敲击声…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