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蹲在“骨市”最角落的摊位后,用一块脏布擦拭着地上堆叠的断骨。
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腥气,那是骨骼里残存的灵气与尘土混合的味道,镇上的人早习惯了,只有外来的修士会皱着眉用灵力屏气。
他今年十七,个子蹿得快,肩膀却窄,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空荡荡晃着。
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黑得发沉,看东西时总像在透过表象往深里钻——哪怕看的只是一块断裂的肱骨。
“沈小子,把那堆指骨拾掇出来,张修士要的。”
摊主是个独眼的老头,绰号“骨瞎子”,据说年轻时也是个淬了三十多根骨的修士,后来被仇家打碎了丹田,只能靠倒卖废弃骨骼过活。
沈砚是他捡来的,打小就在骨市打转,别的本事没有,收拾骨头的活儿干得比谁都利落。
沈砚应了声,伸手去翻那堆混杂在胫骨、肋骨里的细小指骨。
这些大多是低阶修士淬骨失败后废弃的,灵气早己散得差不多,唯一的用处,是被镇上的孩童捡去当弹珠,或是被某些邪修拿去炼些旁门左道的法器。
指尖触到一块断裂的尾指骨时,他忽然顿住了。
不是因为别的,是那骨头在“说话”。
很轻,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有人贴着他的耳郭用气声呢喃。
这声音别人听不见,只有沈砚能捕捉到——打他记事起就是这样。
骨瞎子说他是魔怔了,镇上的孩子骂他是“骨头精”,只有沈砚自己知道,这声音真实得可怕,那是骨骼在摩擦、震动,把曾经宿主的情绪和片段,像潮水般推到他脑子里。
“……师兄,饶了我……那枚‘青髓丹’我真的没看见……闭嘴!
搜不出丹,你就得死!”
“别碰我……啊——!”
尖锐的痛呼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猛地撞进沈砚的耳膜。
他脸色一白,指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那块指骨滚落在地,断口处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带着血腥气的灵气。
这不是普通的废弃骨。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捡起那截指骨。
这次他刻意凝神去听,那些破碎的声音更清晰了:推搡声、丹药滚落的轻响、匕首刺入皮肉的闷哼,最后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像是尸体被扔进了水里。
画面碎片般闪过他的脑海:一间挂着凌霄宗玉佩的静室,一个穿着灰衣的弟子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把淬了毒的短刀,而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穿着同色衣袍、袖口绣着“内门”二字的青年,正用帕子擦着手上的血。
凌霄宗。
沈砚的手指攥得发白。
碎骨镇虽偏,却也听过这名字——九宸大陆顶尖的仙门,弟子遍布天下,以“匡扶正义”自居。
可这指骨里藏的,分明是桩同门相残的谋杀。
“发什么呆?”
骨瞎子的拐杖敲了敲地面,“张修士等着呢。”
沈砚把那截指骨悄悄塞进袖袋,其余的指骨拢到一起,用草绳捆了递给摊主。
他看着骨瞎子接过骨头,跟那个穿着凌霄宗外门服饰的张修士讨价还价,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着,闷得发疼。
那灰衣弟子的脸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临死前那双眼睛里的惊恐和不甘,像针一样扎着他。
“骨叔,”沈砚低声问,“凌霄宗的人……都很好吗?”
骨瞎子啐了一口:“仙门弟子?
呵,骨头里的灵气多了点,心不一定比咱们这些凡人干净。
怎么,你想修仙?
别忘了你是块‘废骨’,灵气不沾的货,仙门的门槛都踩不进。”
“废骨”两个字像针,扎得沈砚喉头发紧。
他天生无法吸纳灵气,骨骼里空空如也,在这个以“淬骨”论高低的世界,跟路边的石子没什么区别。
可那指骨里的声音还在响,像在哭,又像在控诉。
当天夜里,沈砚揣着那截指骨,偷偷摸出了镇子。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只知道不能让那灰衣弟子白死。
凌霄宗总该有讲道理的人吧?
他想。
月光把路照得发白,像一条冰冷的骨殖。
沈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袖袋里的指骨忽然震动起来,发出急促的“咔嗒”声,像是在警告。
他刚想停下,身后就传来破风的锐响。
“那截指骨,交出来!”
沈砚猛地回头,看见三个黑衣人影从树后闪出,脸上蒙着黑布,只有眼睛露在外面,闪着狠戾的光。
为首的人手里握着一把短刀,刀身上的寒气,跟他在指骨记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是那个凶手的同伙!
他心脏狂跳,转身就跑。
可他只是个凡人,哪跑得过修士?
没几步就被一道灵力束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指骨从袖袋里滚出来,落在脚边。
“找到了。”
黑衣人狞笑着弯腰去捡。
沈砚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灰衣弟子临死的脸。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扑过去抱住黑衣人的腿,张嘴就咬。
“找死!”
黑衣人怒喝一声,一脚踹在他胸口。
沈砚像个破布娃娃似的飞出去,撞在树上,喉头涌上腥甜。
他看着那人捡起指骨,用灵力捏碎,白色的骨粉随风飘散。
“斩草要除根。”
另一个黑衣人说,“留着他是个祸害。”
短刀带着寒光刺过来,沈砚闭上眼睛,心想:原来骨头碎掉的滋味,是这样的。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落下。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伴随着黑衣人吃痛的闷哼。
沈砚睁开眼,看见一道白影落在他面前。
那是个女子,穿着月白的道袍,袖口绣着凌霄宗的云纹,比他见过的任何修士都要挺拔。
她手里握着一把长剑,剑身泛着冷冽的光,刚才那一剑,精准地挑飞了黑衣人的短刀。
“凌霄宗……内门弟子?”
黑衣人声音发颤。
女子没说话,只抬了抬眼。
那眼神很冷,像淬了冰的骨头,扫过之处,连风都好像停了。
她没废话,长剑再动时,只听几声短促的惨叫,三个黑衣人就捂着流血的手腕倒在地上,灵力被废,短刀碎成了齑粉。
“滚。”
她吐出一个字,声音清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黑衣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沈砚怔怔地看着她,月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紧抿的唇线和挺首的鼻梁。
她的道袍很干净,跟这荒郊野岭格格不入,可她身上的气息,却比刚才那些黑衣人更让人敬畏——那是淬骨八十余根的修士才有的威压,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是谁?”
女子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
沈砚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是碎骨镇的杂役,想说那指骨里的真相,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声闷咳,吐出的血染红了胸前的粗布。
女子的目光忽然顿了顿,落在他的胸口。
她眉头微蹙,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往前走了两步。
就在她靠近的瞬间,沈砚忽然听见她身上传来一阵极细微的“咔咔”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躁动。
而那女子的脸色,也瞬间白了几分,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指尖微微发颤。
“你……”她看着沈砚,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
沈砚不明白她怎么了,只觉得她身上的威压忽然变弱了,刚才那股冰冷的气息,似乎被什么东西中和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的声音缓和了些。
“沈砚。”
“沈砚……”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什么,“你跟我走。”
“去哪里?”
“凌霄宗。”
她的目光重新冷下来,却没了刚才的杀意,“你的‘骨头’,有点意思。”
沈砚愣住了。
他从没奢望过能进凌霄宗,更没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看着女子转身的背影,月白道袍在夜风中飘动,忽然想起骨瞎子说过的话:仙门弟子的心,不一定干净。
可袖袋里那截指骨的粉末,还残留在布纹里。
那个灰衣弟子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他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不管凌霄宗是什么地方,他总得去看看——看看那些淬骨成山的仙门里,藏着多少像这样,被碾碎的指骨和无声的呐喊。
夜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无数根骨头在黑暗中,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