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枯叶,是泛着青绿的新叶,落在石桌上,像撒了把碎玉。
“坐。”
苏烬指了指石凳,自己则走到树下,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叶子。
她的指尖很凉,触到叶子时,那片叶子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色,转眼就成了灰黑色。
沈砚依言坐下,看着她的动作,心里疑窦丛生。
这树他之前碰过一次,当时只觉得树皮坚硬如铁,此刻看来,竟像是某种吸噬生机的灵植。
“骨忆。”
苏烬忽然开口,转过身,手里还捏着那片枯叶,“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能看见那些东西的?”
“记事起就这样。”
沈砚老实回答,“小时候在骨市帮骨瞎子整理断骨,只要碰到,就能听见声音,看见画面。”
他顿了顿,补充道,“骨瞎子不知道,我从没告诉过别人。”
苏烬点点头,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可知,这种能力若是传出去,会引来什么?”
沈砚想起骨市上那些修士谈论“妖骨”时的忌惮,想起刘管事怨毒的眼神,喉结动了动:“会被当成……怪物?”
“不止。”
苏烬的声音冷了几分,“九宸大陆的修行者,骨中藏神,修的是神祇遗骸的灵气,求的是与残魂共生。
可你这双眼睛,能看穿骨头里的腌臜事,能掘出残魂附着的记忆——这对仙门来说,是比天劫更可怕的东西。”
她的话像块冰,砸在沈砚心上。
他一首以为骨忆只是种能看见真相的能力,却没想过,这竟会触碰到仙门的根基。
“那你……”沈砚抬头看她,“为什么不杀我?”
苏烬的目光落在他胸口,沉默片刻,忽然道:“脱衣服。”
沈砚愣住了,脸瞬间涨红:“什、什么?”
“脱了你的外衫。”
苏烬重复道,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我要看看你的骨头。”
沈砚攥紧了衣角,指尖都在发颤。
他活了十七年,除了骨瞎子,从没在别人面前***过身体,更别提是在这样一位淬骨八十余根的女修士面前。
可看着苏烬那双没有丝毫杂念的眼睛,他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解开了灰衣的系带。
粗布滑落,露出他单薄的脊背。
常年在骨市劳作的皮肤带着晒出的麦色,却掩不住那嶙峋的骨形——肩胛骨像收拢的蝶翼,脊椎骨一节节凸起,像串没打磨过的玉珠。
明明是凡人的骨头,却透着种奇异的规整,仿佛天生就该是这般模样。
苏烬的目光掠过他的脊背,瞳孔微微收缩。
她伸出手,指尖悬在他后心三寸处,却没有落下,只让一丝极淡的灵气探过去。
就在灵气触到沈砚脊椎的瞬间,沈砚听见自己骨头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嗡鸣,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石子。
而苏烬的脸色,却倏地白了,猛地收回手,后退半步,捂着自己的太阳穴,指尖又开始发颤。
“怎么了?”
沈砚慌忙披上衣服,转身看向她。
苏烬闭着眼,眉头紧锁,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的骨头……没有灵气,却能吞噬残魂的躁动。”
沈砚没听懂:“吞噬?”
“九宸大陆的修士,每淬一根骨,就会引来一丝神祇残魂附着。”
苏烬走到石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却没喝,“修为越高,残魂越盛。
到了我这个境界,骨中残魂早己不是‘附着’,而是‘囚困’——它们日夜冲撞我的识海,想夺舍,想破骨而出。”
她顿了顿,看向沈砚:“可你不一样。
你的骨头里没有残魂,反而像个无底洞,能让周围的残魂安静下来。
方才我靠近你时,识海里的嘶吼几乎消失了。”
沈砚这才明白,苏烬留下他,果然是因为他这“废骨”的特殊性。
可他心里却没有被利用的愤怒,反而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原来那些让修士们趋之若鹜的神祇残魂,对他们而言竟是如此痛苦的存在。
“那……你骨头里的残魂,会一首这样吗?”
他忍不住问。
苏烬端起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等到淬满百骨,冲击仙尊境时,就是决胜负的时候。
要么被残魂吞噬,要么……”她抬眼看向沈砚,目光幽深,“融合它,成为新的神祇遗骸。”
沈砚的心猛地一沉。
这和他在碎骨镇听来的完全不同。
镇上的修士都说,仙尊境是遥不可及的圆满,是与天地同寿的开始,却没人说过,那竟是一场与残魂的生死赌局。
“仙门为什么要隐瞒这些?”
他问。
“因为一旦真相传开,谁还敢拼命淬骨?”
苏烬冷笑一声,“九宸大陆的灵气来自神祇遗骸,修士修行本就是在啃食创世神的尸骨。
仙门需要源源不断的修士去‘消化’这些遗骸,维持大陆的灵气平衡——至于修士的死活,从来不在他们的考量里。”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骨刀,剖开了仙门光鲜亮丽的外皮,露出里面森然的真相。
沈砚想起那截被捏碎的指骨,想起灰衣弟子临死前的绝望,忽然觉得,整个九宸大陆,都像一个巨大的骨市,而他们这些修行者,不过是待价而沽的骨片。
“刘管事和那个内门弟子……”沈砚把话题拉回来,“他们杀了人,就没人管吗?”
“凌霄宗有门规,却也有例外。”
苏烬放下茶杯,“那个内门弟子,姓林名澈,是执法堂长老的亲传弟子。
青髓丹是提升淬骨效率的奇药,林澈需要它冲击五十根骨关隘,死个外门弟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那灰衣弟子就白死了?”
沈砚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在凌霄宗,实力就是道理。”
苏烬看着他,“你若想为他讨公道,就得比林澈强,比执法堂长老强。
可你是块废骨,连灵气都留不住——我可以学!”
沈砚打断她,眼睛亮得惊人,“我虽然不能淬骨,可我能看见骨忆。
我可以找出他们的罪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苏烬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像冰雪初融,在她清冷的脸上漾开一丝暖意:“你以为,仙门会在乎真相?
他们只在乎能不能堵住悠悠众口。”
她站起身,走到院门口:“今日起,我教你识字,教你辨认骨相。
至于灵气……你不必强求,或许你的修行之路,本就和旁人不同。”
沈砚愣住了。
他没想到苏烬会突然提出教他东西。
“为什么?”
他问。
苏烬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话,被风送进他耳朵里:“因为你的骨头,或许是唯一能解开‘碎骨之战’真相的钥匙。
而我,需要知道真相。”
接下来的日子,沈砚的生活变得规律起来。
每日卯时,他依旧去听风院陪苏烬打坐,看她压制骨中的残魂。
有时苏烬会突然陷入痛苦,识海里的残魂冲撞得厉害,她整个人都会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骨节泛白。
这时沈砚就会按照她的吩咐,坐在她身边,感受着自己骨头里传来的嗡鸣,看着她一点点平静下来。
除此之外,苏烬会教他读书写字。
沈砚在碎骨镇时只跟着骨瞎子学过几个字,此刻拿起毛笔,手都在抖。
苏烬却很有耐心,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骨”字。
她的指尖冰凉,触到他的手背时,沈砚总能听见她指骨里传来的细微“咔咔”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她还教他辨认各种骨头。
哪些是凡人骨,哪些是修士骨,哪些骨头里藏着强烈的情绪,哪些又残留着被抹去的记忆。
沈砚本就对骨头敏感,学起来事半功倍。
有时苏烬会拿出一些特殊的骨片,让他触摸感知,他总能准确说出骨主人生前的情绪,甚至能看到一些模糊的画面。
“这是十年前死于兽潮的内门弟子的腿骨。”
苏烬递给他一截泛着暗黄的骨头。
沈砚指尖刚触到,就皱起了眉:“他不是死于兽潮,是被自己的法器反噬。
那法器里……有不属于他的灵气。”
苏烬点点头,收回腿骨:“是执法堂的人动了手脚。
他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
沈砚的心沉了沉。
原来凌霄宗里,像灰衣弟子这样的事,还有很多。
他的存在,渐渐被内门弟子熟知。
虽然苏烬护着他,但嘲讽和鄙夷从未停止。
尤其是林澈那边的人,更是视他为眼中钉。
一日,沈砚去膳堂打饭,刚走出门口,就被几个穿着内门服饰的修士拦住了。
为首的是个面容倨傲的青年,淬骨西十余根,身上的灵气带着压迫感。
“你就是那个被苏师姐捡回来的废骨?”
青年上下打量着他,嘴角噙着冷笑。
沈砚认得他,是林澈的跟班之一,名叫赵峰。
他不想惹事,侧身想绕过去,却被对方挡住了去路。
“听说你能看透别人的骨头?”
赵峰逼近一步,身上的灵气几乎要撞到沈砚身上,“那你看看我这根指骨,里面藏着什么?”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骨泛着淡淡的莹光,显然是淬炼过的。
沈砚下意识地后退,不想触碰,可赵峰却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指尖按在了自己的指骨上。
一股阴冷的情绪瞬间涌进沈砚脑海。
他看见赵峰在暗巷里殴打外门弟子,看见他偷换了药庐的丹药,还看见……他帮着林澈处理灰衣弟子的尸体,把残骸扔进了后山的噬魂渊。
“放开!”
沈砚猛地抽回手,脸色发白。
“怎么?
看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赵峰狞笑着,“可惜啊,你这废骨说的话,谁会信?”
他凑近沈砚耳边,压低声音,“那个灰衣废物死得好!
谁让他挡了林师兄的路?
你最好也识相点,不然……”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道冰冷的声音打断:“不然怎样?”
苏烬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月白道袍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她手里提着食盒,目光落在赵峰身上,像在看一块朽骨。
赵峰脸色一变,立刻换上谄媚的笑:“苏师姐,我跟沈师弟闹着玩呢。”
“我的人,不是谁都能玩的。”
苏烬走到沈砚身边,目光扫过他发红的手腕,眼神更冷了,“滚。”
赵峰不敢多言,带着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苏烬打开食盒,里面是两碟精致的小菜和一碗灵米粥:“以后我让弟子把饭送到院里,不必再来膳堂。”
沈砚看着她,忽然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苏烬盖上食盒,转身往回走:“我说过,你还有用。”
沈砚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挺拔的背影,心里却明白,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
刚才赵峰抓住他手腕时,他不仅看到了赵峰的记忆,还隐约看到了苏烬的影子——在一段模糊的骨忆里,苏烬站在噬魂渊边,看着下面翻滚的黑雾,脸色苍白如纸。
她似乎也在寻找着什么,或者说,在害怕着什么。
回到听风院,沈砚坐在石桌旁,看着那株不断落叶的树,忽然想起苏烬说的话——他的骨头,或许是解开碎骨之战真相的钥匙。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双触摸过无数断骨的手,这双被称为“废骨”的手,真的能揭开那个被仙门掩盖了万年的秘密吗?
风穿过院子,卷起地上的枯叶,像无数细碎的骨头在低语。
沈砚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不管前路有多少危险,他都要走下去。
不仅为了那个枉死的灰衣弟子,也为了弄清楚,自己这双“废骨”,究竟藏着怎样的宿命。
而他没注意到,院角那株不开花的树,在他握拳的瞬间,落了一片完整的叶子,叶面上竟隐隐浮现出一张痛苦扭曲的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