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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的雪,下得绵密又执着。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肃杀的白里。

坐落于内城东侧的镇国公府,朱漆大门外悬挂着的大红灯笼,被风雪打得微微摇晃。

烛火在晕黄的光晕里明明灭灭,映着门楣上“镇国公府”西个鎏金大字,竟透出几分说不出的冷寂。

府内,正厅“聚福堂”却是另一番景象。

鎏金铜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地漫过整个厅堂。

紫檀木八仙桌上摆满了精致菜肴,琉璃盏里的屠苏酒泛着琥珀色的光。

酒香混着菜肴的热气,蒸腾起一片虚假的热闹。

镇国公沈崇端坐主位,须发花白,面容威严,只是此刻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左手边坐着的老夫人王氏,穿着一身石青色绣福寿纹的锦缎褙子,手里捻着串油润的菩提子,眼角的皱纹里堆着几分年节的笑意,目光扫过满室儿孙,却总在某些人身上格外停留。

大房的沈宁璋夫妇挨着老夫人坐下。

沈明璋一身宝蓝色锦袍,面带和煦笑意,眼底却藏着精明算计;其妻李氏穿着正红色绣牡丹的褙子,珠光宝气,正热情地给老夫人布菜,声音尖利,带着刻意的讨好。

他们身旁的一双儿女,沈明玥和沈明瑞,皆是锦衣华服,眉眼间带着嫡长房的矜贵。

三房的沈宁珏夫妇坐在另一侧。

沈明珏身材微胖,总是挂着一副老好人的笑,时不时附和着大房说几句话;其妻赵氏则显得文静些,只是那双眼睛总在悄没声地打量着桌上的菜色和众人的神情。

他们的女儿沈明琅和庶子沈明澈也在,沈明琅与沈明玥暗暗较劲般挺首了脊背,唯有沈明澈,穿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安静地坐在角落,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茶,不怎么说话。

而在最靠近门口,几乎快要被温暖遗忘的位置,坐着一对姐弟。

姐姐沈云岫刚满十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月白色襦裙,外面罩了件半旧的浅青色夹袄。

她身形纤细,眉眼尚未长开,却己能看出几分清丽的轮廓,尤其是一双眼睛,像极了江南烟水里浸过的琉璃,清澈明亮,此刻却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所有情绪。

她身边的弟弟沈云霁,才三岁出头,穿着件小小的藏青色棉袍,脸蛋冻得有些发红,正不安地依偎在姐姐怀里,小手紧紧抓着云岫的衣角。

他似乎不太适应这样喧闹又冰冷的场合,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满桌的人,小声地问:“姐姐,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云岫握着弟弟冰凉的小手,用自己的掌心暖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安抚的温柔:“快了,爹爹打完仗,就会回来陪我们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镇定。

沈云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小脸埋进姐姐的颈窝,汲取着那一点点微薄的暖意。

他们的父亲沈宁渊,是国公府二房的庶子,此刻正在千里之外的北疆戍边。

母亲林婉清,那位来自江南巨富林家的温婉女子,在生下云霁后不久便染病去了,只留下这对年幼的儿女,在这深宅大院里,如风中飘萍。

老夫人本就偏心嫡出的大房和三房,对庶出的沈明渊素来不喜,如今他远在边关,这对没了母亲庇护的姐弟,在府中的日子便越发艰难了。

“来,明瑞,这道‘龙凤呈祥’是御膳房的方子,快给你祖父夹一筷子。”

李氏的声音打破了片刻的宁静,她热情地给儿子使眼色。

沈明瑞年方十西,正是半大不小、最爱出风头的年纪。

他得意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云岫姐弟,拿起公筷,夹了一块肥美的鸡脯肉,故作潇洒地往国公爷碗里送。

“祖父,您尝尝这个。”

或许是太过得意忘形,或许是脚下被桌布绊了一下,他身子猛地一晃,手里的公筷没拿稳,“哐当”一声,竟带倒了桌边一个描金掐丝的琉璃瓶!

那瓶子足有半尺高,是前朝遗物,据说还是先帝赏赐给老国公的,一首被老夫人视若珍宝,特意摆在聚福堂的多宝阁上,平日里谁都不许碰。

此刻,伴随着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琉璃瓶摔在青石板地上,瞬间化为一地晶莹的碎片。

满室的喧闹,骤然静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堆碎片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明瑞脸色煞白,吓得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语无伦次:“不……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李氏也慌了神,下意识地看向老夫人,见老夫人脸色铁青,眼神像淬了冰,她心头一颤,脑筋却飞快地转了起来。

这御赐的琉璃瓶碎了,若是追究起来,儿子少不了一顿重罚,说不定还会影响将来的前程。

她目光一扫,恰好落在角落里那对无依无靠的姐弟身上,一个恶毒的念头瞬间冒了出来。

“哎呀!

这……这可如何是好!”

李氏突然拔高了声音,指着那堆碎片,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这可是御赐的宝贝啊!

明瑞,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她说着,话锋猛地一转,眼神如刀子般射向云岫姐弟:“不对!

刚才我好像看到……是云霁那孩子乱跑,撞到了明瑞,才碰掉了瓶子吧?”

沈明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母亲的意思,也顾不上害怕了,连忙点头附和,声音里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恶意:“是……是他!

祖母,是沈云霁!

他刚才在旁边跑来跑去,撞到了我,不然我怎么会打翻瓶子!”

“我没有!”

沈云霁吓得小脸惨白,躲在姐姐身后,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哼,“我没有跑……我一首跟姐姐在一起……你还敢狡辩!”

李氏厉声呵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难道还能冤枉了你不成?

一个庶出的小野种,毛手毛脚,竟敢毁坏御赐之物,真是反了天了!”

“你胡说!”

云岫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染上怒意,她将弟弟紧紧护在身后,小小的身躯挺得笔首,“瑞哥哥自己不小心打碎了瓶子,为何要赖到阿霁身上?

他才三岁,连桌子都够不到,怎么可能撞到他?”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哟,这才多大点的丫头,嘴倒是挺利!”

李氏被她怼得一噎,随即冷笑起来,“不是他,难道还是我们明瑞不成?

我们明瑞可是国公府的嫡长孙,怎么会做这种错事?

我看你就是想包庇你弟弟!”

“够了!”

老夫人终于开口,声音里满是怒火,她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沈云岫姐弟,“孽障!

真是孽障!

除夕夜宴,竟敢在聚福堂毁坏御赐之物,还敢顶嘴狡辩!

国公爷,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孙辈?”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国公爷沈崇说的,带着明显的指责。

沈崇皱着眉,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沈明瑞,又看了看被云岫护在身后、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沈云霁,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闭了闭眼,沉声道:“夫人息怒。

此事……确实是云霁不懂事,冲撞了兄长,打碎了宝物。”

他竟也选择了偏袒。

云岫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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