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雪叩门四十年前,我捧着画轴立在云京沈千峰门外,求他看一眼。
门房嗤笑:“沈大师岂是阿猫阿狗能见的?” 画轴在雪地里冻得发硬,
我对着那扇紧闭的朱门嘶吼:“先生立于山巅俯视,我辈自然渺小如尘!
可先生也该知道——” “从山下仰望山巅,您亦不过微末一点!” 四十年后,
当满堂青年才俊围着我唤“林先生”时,我总想起沈千峰门缝里那双错愕的眼。
那扇未曾为我开启的门,成了我画室里永不熄灭的灯。腊月的云京城,
寒气像淬了冰的刀子,刮骨入髓。天阴沉得如同浸饱了脏水的旧棉絮,
铅灰色的云层死死压着鳞次栉比的青灰屋脊,压得人喘不过气。细碎的雪粒子混着冻雨,
被凛冽的北风裹挟着,抽打在脸上,又冷又疼。十八岁的林墨,裹着一身半旧的靛蓝棉袍,
缩着脖子,紧紧抱着怀里那个用厚厚油布仔细包裹的长卷轴,
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积了薄雪的青石板上。寒气透过单薄的千层底布鞋,
针一样扎着他的脚趾,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可他顾不得这些,心里揣着一团滚烫的火,
那火苗舔舐着他年轻的心脏,烧得他脸颊都有些发烫。怀里抱着的,
是他不分昼夜、呕心沥血画了整整一年的《寒江钓雪图》。
他就要去叩响那扇门了——云京城画坛泰斗,有“千峰笔”之誉的沈千峰沈大师的府门!
他早已打探清楚,沈大师今日午后在府中会客。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想象着自己恭敬地展开画卷,大师目光如炬,初时或许漫不经心,
但旋即会被画中那份独特的孤寂与冷峻所吸引。大师会指点一二,
或许还会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光是想到那个场景,林墨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奔涌,
冻僵的手脚似乎也暖和起来。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煤烟和湿木头味道的空气,
紧了紧怀里的画轴,加快了脚步。沈府坐落在城西最清幽的玉河坊。
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紧闭,门楣高耸,门前蹲踞着一对威风凛凛的青石狮子,
狮口衔着的石球仿佛也带着睥睨众生的寒气。门廊下悬着两盏硕大的、糊着素绢的气死风灯,
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灯罩上斗大的“沈”字清晰可见。门前的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露出光洁冰冷的青石板,更衬出这府邸的森严与高不可攀。林墨在那对石狮子前站定,
仰望着那两扇紧闭的、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漆大门,心头那团滚烫的火苗,
竟被这无声的威严与寒意,激得微微瑟缩了一下。他用力咽了口唾沫,
润了润干涩发紧的喉咙,鼓足勇气,抬步踏上那光洁冰冷的石阶。“笃、笃、笃。
” 指关节叩击在冰冷的、厚重的黑漆木门上,发出沉闷而微弱的声响,
瞬间就被呼啸的北风卷走了。林墨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门内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他加大了力气,又叩了三下,声音比刚才响亮了些。“笃!笃!笃!”这次,
门内终于有了动静。一阵迟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涩响,厚重的大门被拉开了一条窄缝。
一股混合着昂贵熏香和暖炉炭火的热气,混杂着淡淡墨香,从那缝隙里扑面涌出,
暖烘烘地扑在林墨冻得发僵的脸上。门缝里,露出一张皱巴巴、毫无表情的老脸,
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门外这个衣着寒酸、满面风霜的年轻人。那是沈府的门房老王。
“何事?”老王的声音像被冻硬了的石头,干涩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林墨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连忙躬身,声音因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颤,
却努力保持着清晰和恭敬:“烦请老伯通禀沈大师,晚生林墨,自青州远道而来,
携拙作一幅,恳请沈大师拨冗指点一二!万望老伯行个方便!”他说着,
下意识地将怀里紧抱着的画轴又往上托了托,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老王的目光落在那用厚油布包裹、边缘磨损的卷轴上,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样的年轻人,他见得多了。抱着几张涂鸦,就妄想一步登天,得到大师的青睐?
真是痴人说梦。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冰冷腔调:“大师今日会客,
无暇见客。改日再来吧。” 说着,作势就要关门。“老伯!”林墨急了,
下意识地伸手抵住门板,那冰冷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但他顾不得了,
“晚生已在门外守候多时!只求大师能看一眼!一眼就好!劳烦老伯通传一声!
晚生感激不尽!”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恳求,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风雪似乎更大了,
吹得他单薄的棉袍紧贴在身上,寒意刺骨。老王被他的动作惹得有些不耐烦,眉头紧紧皱起,
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用力抽了抽被林墨抵住的门板,
语气更加生硬冰冷:“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大师何等身份?
岂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捧张破画来就能见的?快走快走!莫要在此聒噪,惹大师清静!
”他眼中的鄙夷几乎不加掩饰,那“阿猫阿狗”、“破画”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
狠狠扎进林墨的耳膜。林墨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抵着门板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屈辱、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
在他胸腔里剧烈地翻涌、冲撞。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就在这时,
门内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谈笑声,夹杂着杯盏轻碰的脆响,显然正厅的会客气氛正酣。
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隐约传来,带着笑意:“……千峰兄此幅《烟江叠嶂》,笔意苍茫,
气象浑厚,真乃神来之笔!小弟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另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带着矜持的愉悦:“呵呵,云山贤弟过誉了。
不过是闲来遣兴之作,聊以自娱罢了。来,再饮一杯!” 那声音,
林墨曾在一次偶然的公开讲学中远远听过一次,正是沈千峰!一门之隔,
门房毫不留情的斥责和深入骨髓的屈辱;门内是暖意融融、丝竹隐约、宾主尽欢的谈笑风生。
那道窄窄的门缝,此刻在林墨眼中,如同隔绝了天堑鸿沟,
划分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他卑微如尘的现实,一个是他遥不可及的梦幻。
“听见没?大师正与贵客品茗论画,哪有闲工夫看你那东西?还不快滚!
” 老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最后的警告和驱赶,同时加大了关门的力道。
林墨抵着门板的手,终于无力地滑落。那点被风雪和屈辱几乎浇灭的心火,
在门内传来的谈笑声和老门房冰冷的呵斥声中,彻底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怀里的画轴,
那承载了他一整年心血和全部希望的《寒江钓雪图》,此刻沉重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
压得他几乎窒息。他僵立在风雪中,脸色由通红转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
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微微颤抖着。
他看着那扇只为他开了一条缝、又即将对他彻底关闭的黑漆大门,
看着门缝里老王那张冷漠而刻薄的老脸。一股冰冷的、决绝的锐气,
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骤然冲破了他所有的羞愤与怯懦!
就在老王即将把门完全合拢的前一刹那,林墨猛地抬起头。他不再卑微地弓着腰,
而是挺直了那在风雪中显得过于单薄、此刻却绷得如同劲竹般的脊背。他不再看那门房,
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门板,直刺向门内那谈笑风生的所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即将关闭的门缝,
也对着门内那个高高在上的世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掷地有声地嘶吼而出,
声音穿透呼啸的风雪,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悲怆与孤傲:“先生立于山巅俯视,
我辈自然渺小如尘!可先生也该知道——”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
又裹着滚烫的血:“从山下仰望山巅,您亦不过微末一点!”最后一个字落下,
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门廊下。老王关门的动作彻底僵住,脸上那刻薄冰冷的表情瞬间凝固,
化为难以置信的错愕与惊骇。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卑微如草芥的穷小子,
怎么敢……怎么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门内,那原本流畅的谈笑声,
也仿佛被无形的利刃骤然切断,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浓稠的墨汁,
瞬间从门缝里弥漫出来,压过了风雪声。林墨吼完,再不看那门房惊骇欲绝的脸,
更不关心门内那骤然死寂的厅堂是何反应。他猛地转过身,
将怀里那卷用油布仔细包裹、此刻却显得无比沉重的画轴往肩上一甩,
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冰冷的雪粒子狠狠抽打在他脸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挺直腰杆,迈开大步,几乎是踉跄着,却又无比坚定地冲下了沈府门前那冰冷的石阶,
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玉河坊外漫天呼啸的风雪之中。
2 破梦之痛那扇在他身后终于“砰”一声彻底关死的黑漆大门,像一记沉闷的丧钟,
重重地砸在他心上。也像一个冰冷的句点,宣告着他年少时一场盛大幻梦的彻底终结。
风雪像是要吞没整个云京城。林墨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冰凉的雪水灌进破旧的棉鞋,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脸上***辣的,分不清是风雪刮的,还是那屈辱灼烧的。
肩上的画轴随着奔跑颠簸着,每一次磕碰都像砸在他心口。沈千峰门缝里老王那张鄙夷的脸,
门内骤然死寂的谈笑声,还有自己那声嘶力竭的吼叫,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反复回响,
震得他脑仁嗡嗡作响。不知跑了多久,肺里像拉破的风箱,再也榨不出一丝力气。
他猛地刹住脚步,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白汽在眼前一团团炸开又消散。抬眼一看,
竟跑回了城南那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悦来客栈”。昏黄的油灯在柜台后摇晃,
投下掌柜那张同样昏昏欲睡的胖脸。他一步步挪进那间散发着霉味和劣质炭火气的下房。
门板单薄,挡不住隔壁传来的咳嗽和婴孩夜啼。他反手插上门闩,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肩上的画轴滑落在地,
发出沉闷的声响。黑暗和寒冷包裹着他。沈千峰那未曾谋面却已将他尊严碾碎的高傲身影,
与门房老王那张刻薄的脸重叠在一起,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几乎窒息。
那句“微末一点”的回响,此刻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空洞。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自己算什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妄图用涂鸦叩开大师门庭的乡下小子?
一个连门房都可以肆意羞辱的“阿猫阿狗”?沈千峰是山巅,是云端的神祇,而他,
不过是山脚下一粒卑微的、连被俯视都嫌碍眼的尘埃。他那点所谓的才华和执着,
在真正的权威面前,简直可笑得不值一提!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滚烫的,
带着咸腥的铁锈味。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牙齿深深陷进皮肉,
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压制那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屈辱和绝望。
呜咽声被强行堵在喉咙里,在胸腔里闷闷地翻滚、冲撞,震得他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那卷承载了他全部热望的画轴,此刻就躺在脚边冰冷的泥地上,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些。隔壁婴孩的啼哭也渐渐止息,
只剩下单调的风声刮过窗棂的呜咽。林墨的眼泪流干了。脸上的皮肤被泪水腌得生疼。
他松开被咬得渗出血丝的拳头,借着窗外微弱雪光,
目光缓缓落在地面上那卷油布包裹的画轴。那曾是他视若珍宝、以为能叩开命运之门的钥匙。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油布,然后猛地一抓!他几乎是扑过去,
粗暴地撕扯开包裹的油布,动作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疯狂。油布被撕裂,
露出里面光滑的熟宣画轴。他抓住画轴两端,用力一抖!“哗啦”一声轻响。
《寒江钓雪图》在昏暗的光线下展开了。画面上,孤崖耸峙,寒江凝滞如铁,一叶扁舟,
一个蓑衣钓叟,背影萧索,天地间弥漫着无边无际的寂寥与寒意。他曾为此画耗尽心血,
每一个墨点,每一根线条,都倾注了他对孤独与坚韧的全部理解。他曾以为,画中那份孤绝,
能打动沈千峰那样的高人。可此刻,在经历了那场彻骨的羞辱后,再看这幅画,
一切都变了味道。那孤高的崖,那寒寂的江,那渺小的钓叟……不再是心境的写照,
而成了对他自身处境最残酷、最辛辣的讽刺!他林墨,
不就是这画中那个可笑又可悲的钓叟吗?在冰冷残酷的现实面前,他那点所谓的孤高和坚持,
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多么自以为是!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
“假的……都是假的……”他盯着画中那看似孤傲实则卑微的钓叟,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什么意境,什么笔力,什么追求!
在沈千峰那座高山面前,在云京这冰冷的名利场面前,统统都是自欺欺人的狗屁!
他画这幅画时,潜意识里不也带着对大师认可的渴望吗?
不也期待着能被“山顶”的人看见吗?那份孤绝,骨子里还是软弱的!
愤怒和绝望如同沸腾的岩浆,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从地上弹起,
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双眼赤红!他不再看那幅画一眼,双手抓住画轴的绢本两端,
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撕!“嗤啦——!”清脆刺耳的撕裂声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响!
坚韧的熟宣竟被他硬生生撕开了一道长长的豁口!画中的孤崖从中断裂,寒江被粗暴地割裂,
那钓叟的身影更是被一分为二!这声音***了他。他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更加疯狂地撕扯着!双手左右开弓,抓住裂开的绢本,不管不顾地撕拉、拽扯!“嗤啦!
嗤啦!嗤啦!”破碎的绢片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败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冰冷的地面,
落在他沾满泥雪和泪水的破棉鞋上。画中那苦心经营的寒江孤寂之境,转瞬之间,
化为满地狼藉的碎片。墨迹淋漓的残片,如同被肢解的尸体,
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幻梦的彻底破碎。直到最后一片稍大的残片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
林墨才像被抽干了所有骨头,颓然地跌坐回冰冷的地面。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汗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他看着满地狼藉的纸屑和绢片,
看着那些墨色淋漓的残骸,眼中的赤红渐渐褪去,
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和一片死寂的冰冷。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蜷缩起身体,
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
却再没有一滴眼泪流出。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从臂弯深处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在充斥着劣质炭火气和纸张霉味的狭小空间里,如同垂死小兽的哀鸣,微弱而绝望。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窗外,云京城死寂一片,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深沉的寒夜里,
空洞地敲响。笃——笃!笃!笃!四更天了。天光未明,客栈的板门被轻轻推开,
发出“吱呀”一声涩响,在死寂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林墨背着一个瘪瘪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青布包袱,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他身上依旧是那件半旧的靛蓝棉袍,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都磨出了毛边。
脸色是一种大病初愈般的惨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紧紧抿着,不见一丝血色。
唯一不同的是,那双昨夜还盛满屈辱、愤怒和绝望的眼睛,
此刻却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冰封在厚厚的坚冰之下,
只余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间囚禁了他屈辱一夜的陋室,
也没有丝毫留恋地望向沈府所在的城西方向。昨夜那场撕心裂肺的风暴,
仿佛将他所有的软弱、所有的幻想、连同那幅被撕碎的《寒江钓雪图》一起,
彻底埋葬在了那个冰冷的角落。
他径直走向城南那破败、混乱、充斥着各种廉价气味和喧嚣人声的骡马市。市集已经苏醒,
人声鼎沸,马嘶驴鸣,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臊臭、草料的干涩以及廉价吃食的油腻味道。
林墨挤在粗布短打、满面风霜的贩夫走卒中间,毫不起眼。
他走到一个蹲在路边、守着几头瘦骨嶙峋骡子的贩子面前。“去南边,最近的车,最便宜的。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没有任何起伏。贩子抬眼打量了他一下,见他一身寒酸,
撇了撇嘴,伸出两根粗糙的手指:“二十文,挤大车,去桐江镇,走不走?路上颠簸,
可没热乎饭吃!”“走。”林墨没有任何犹豫,
从怀里摸出一个同样破旧的、同样打了补丁的钱袋,倒出仅有的二十几枚铜钱,数出二十枚,
递了过去。铜钱冰凉,还带着他微弱的体温。贩子收了钱,
随手一指旁边一辆堆满麻包、散发着浓烈豆腥气的破旧大车:“喏,去那儿挤着吧!
等人满了就走!”林墨默默走过去。大车上已经挤了七八个人,有挑着箩筐的小贩,
有背着孩子的妇人,一个个都满面尘土,眼神疲惫麻木。他找了个最角落、最颠簸的位置,
将那个小小的包袱垫在身下,蜷缩起身体,抱紧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
仿佛要把自己彻底隔绝在这个喧嚣而陌生的世界之外。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冻土路,
发出“咯噔咯噔”单调而沉闷的声响。车厢剧烈地摇晃颠簸着,
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把人的骨头架子颠散。刺骨的寒风毫无遮挡地灌进车厢,
卷起地上的尘土和麻包里漏出的豆粉。同车的人大声抱怨着天气,谈论着琐碎的家长里短,
或是为一点小事粗声争执。林墨始终一动不动,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只有在那剧烈的颠簸中,
他抱紧膝盖的手臂会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捏得发白。车窗外,
云京城高耸的城墙、巍峨的楼阁,在灰蒙蒙的晨雾中逐渐远去,
最终缩成地平线上模糊的一团阴影,如同一个巨大而冰冷的梦魇,被车轮无情地抛在身后。
他紧闭着眼。沈千峰府门前那两尊冰冷的石狮子,那扇骤然紧闭的黑漆大门,
门房老王那张鄙夷刻薄的老脸,还有门缝里那一瞬间死寂的厅堂……这些画面如同烙印,
在他紧闭的眼睑内反复灼烧。尤其是老王那句如同毒刺般的“阿猫阿狗”和“破画”,
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倒钩,狠狠扎进他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然而,在这屈辱的剧痛之下,昨夜那场疯狂的撕扯之后,
一种更为冰冷、更为坚硬的东西,如同深埋地底的寒铁,正在他心底深处悄然凝聚。
那是一种被彻底否定、被践踏到泥泞里后,所迸发出的、近乎绝望的决绝。
“沈千峰……” 这三个字在他冰冷的齿缝间无声地碾过,
带着刻骨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他猛地抬起头,睁开眼。
车窗外是飞速掠过的、荒凉的冬日田野,枯树在寒风中瑟缩。他的目光穿透这片萧瑟,
投向未知的南方,投向那渺茫而充满荆棘的前路。那双沉静如寒潭的眼底,冰层之下,
骤然燃起两点幽暗、却无比执拗的火光。那火光,不是希望,而是赌咒,是宣战!
“你且看好了……看我这‘微末一点’,如何……登顶!
”3 刻痕重生桐江镇蜷缩在烟雨迷蒙的江南水网深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
倒映着两岸低矮的白墙黑瓦。空气里永远飘荡着一股水汽、鱼腥和苔藓混合的潮湿气味。
林墨栖身的地方,是镇子西头一间紧挨着染坊的破败小屋。墙皮剥落得厉害,
露出里面深褐色的老砖。一扇小窗对着染坊的后院,终日弥漫着靛蓝、赭石染料的刺鼻气味,
还有晾晒布匹的伙计们粗哑的吆喝声。屋里陈设简陋得近乎寒碜。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床,
一张缺了角的瘸腿方桌,一个用破陶罐改成的笔洗,便是全部家当。
墙角堆着厚厚一叠粗糙廉价的竹纸和毛边纸,还有几锭最劣等的松烟墨。唯一值钱的,
是桌上一方边缘坑洼、布满划痕的旧端砚,那是他从青州老家带来的唯一念想。
林墨坐在瘸腿方桌前,背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桌上铺着一张泛黄的毛边纸。
他手握着一支同样劣质的秃头毛笔,笔尖蘸饱了浓黑的松烟墨。墨汁散发着刺鼻的烟灰味。
他死死盯着空白的纸面,眼神锐利得如同要将其刺穿。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滴在桌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笔悬在纸上,微微颤抖。
已经半个时辰了,那饱蘸浓墨的笔尖,竟未能落下一点墨迹!脑子里一片混沌。
沈千峰那些闻名天下的画作——《烟江叠嶂》的雄浑,《春山访友》的雅逸,
《秋林高士》的超然……一幅幅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如同巨大的阴影,
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笔尖,压在他的心头。他试图回忆自己曾经画过的山水、人物,
那些曾经让他颇为自得的笔触和构图,此刻在沈千峰这座大山面前,
竟显得如此幼稚、如此苍白、如此……可笑!仿佛无论他如何落笔,
都只是在拙劣地模仿那个被他称为“微末一点”却实则是他无法逾越的高峰!
那扇紧闭的沈府大门,门房老王鄙夷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带着冰冷的嘲讽,
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勇气击得粉碎。“啪嗒!”一滴浓墨终于承受不住笔尖的颤抖,
滴落在洁白的纸面上,迅速晕开一团丑陋的墨污,像一只狰狞的眼睛,
冷冷地嘲笑着他的无能。林墨的手猛地一抖,毛笔脱手掉在桌上,滚了几滚,
在粗糙的桌面上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墨痕。他像是被那墨污烫到了一般,猛地向后一仰,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死死盯着纸上那团刺眼的墨污,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感攫住了他。
离开云京时那点“登顶”的狠劲,在这日复一日的困顿和无法突破的瓶颈面前,
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算什么?一个连笔都拿不稳的废物!
一个连沈千峰门房都瞧不上的“阿猫阿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呕出来。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
带着市井特有的粗鲁和不耐烦。“林画师!林画师在吗?开门!开门呐!”林墨猛地回过神,
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迅速用一张废纸盖住那团墨污,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镇上“福满楼”的账房先生,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精瘦老头,手里捏着一张红纸,
脸上堆着虚假的笑:“林画师,忙着呢?下月初八,我们东家老太太七十大寿,
掌柜的吩咐了,要画一幅‘麻姑献寿’的喜庆画儿,挂在正堂!要画得热闹,画得喜庆,
福禄寿三星一个不能少,仙桃仙鹤都得齐全!喏,这是定金!” 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