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精神病人(外一篇)
阿宜把啤酒罐捏得咔咔作响,碎铝片刺进掌纹里,血珠顺着生命线往下淌。
那是大二暑假,他穿着褪色的高中校服裤来找女朋友,裤脚沾满长途汽车的柴油味。
"你知道奥德修斯为什么要绑在桅杆上吗?
"他突然问我。
铁轨震动起来,远方传来十八岁那年的汽笛声。
我们躺在枕木上数星星,首到巡道工的铜铃把银河震碎成玻璃渣。
十年后的同学会上,他公文包里的红头文件正在和KTV霓虹搞外遇。
波本威士忌混着油墨味在他喉结打转。
"老同学,给我讲讲砼强度等级。
"他的手在颤抖,指甲缝里嵌着扶贫报表的碎纸屑。
骰盅里的六个一点像精神病院的观察窗。
那年他调去当副乡长时给我寄过明信片。
镇政府办公室的窗台上积着二十年的灰,黄昏时会有流萤撞死在档案柜的玻璃上。
他在***材料背面抄克尔凯郭尔,用公章给每个句号盖戳。
秋收季节的秸秆焚烧通知单飘进他茶杯,把碧螺春染成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精神病院的后墙根。
他蹲在冬青丛里逮萤火虫,白大褂下露出条纹裤脚。
护士说他把抗抑郁药碾成粉撒在窗台,等那些发光的虫子来开座谈会。
我们隔着铁栅栏抽烟,他忽然说:"你听,铁轨在唱歌。
"除夕夜的鞭炮声响起时,他正用指甲在病房墙壁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月光从铁窗斜切进来,把他的影子剁成七块。
走廊尽头传来值班护士的高跟鞋声,哒,哒,哒,像秒针在啃食时间。
我听说他父母来探望他那天,地上留着两行萤火虫形状的脚印。
老两口的眼泪在热风里结成冰棱,挂在急诊科的红十字招牌下,像一串没来得及写完的省略号。
外一篇《导游》挡风玻璃蒙着灰。
父亲用折成西方的报纸擦出一块扇形,报纸边角己经发黄。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安全带扣卡在肋骨下方。
"往东走,"他说,左手食指戳着玻璃上的雾气,"以前这里都是稻田。
"沥青路面突然断在碎石堆前。
父亲倒车时压断了一根芦苇,折断处渗出青汁。
后视镜里精神病院的灰墙正在渗水,雨水在墙面上画出扭曲的人形。
父亲摇下车窗,冷风卷着消毒水味道灌进来。
"你初中同桌,戴眼镜那个。
"他用雨刷器敲打挡风玻璃,"去年春节吞了安眠药。
"我盯着墙根下反光的碎玻璃。
父亲的手指还悬在雨刷器上,指甲缝里嵌着机油。
池塘边的芦苇比我记忆中矮了半截。
父亲把烟头弹进水里,红色火星在浮萍间明灭。
"老张总在这里钓鲶鱼,"他说,"去年食道癌。
"水面突然炸开细密的气泡,像有鱼在吞吃烟蒂。
农庄招牌上的"幸福人家"褪成粉红色。
老板娘隔着塑料门帘冲父亲点头,她围裙上有块油渍,形状像佛罗里达半岛。
"常来打牌,"父亲掀起门帘让我先进,"你王叔上个月脑溢血。
"门帘上的塑料珠子打在我后颈,凉得像小动物的牙齿。
新火车站月台泛着水泥的冷光。
父亲数着检票口:"三年前这里只有两个闸机。
"他的影子被日光灯拉长投在空荡的候车椅上,西装肩线己经塌了。
我想起他送我去大学那天,月台泡在九月潮湿的热气里,他衬衫腋下有汗渍晕开的云。
回程时起雾了。
父亲把暖气旋钮转到最右,出风口发出哮喘般的声响。
导航提示右转,他固执地首行。
"这条路近,"他说,"你陈伯伯以前开修车厂。
"轮胎碾过散落的螺丝钉,底盘发出金属刮擦的呻音。
到家时母亲正在剥豌豆,青豆荚在搪瓷盆里裂开的声音像关节响。
"都去哪儿了?
"她问。
父亲把车钥匙抛向挂钩,钥匙圈上的小铁铲撞在墙上,没挂住。
我打开冰箱取水。
冷藏室里摆着父亲泡的药酒,玻璃罐里浮着半截人参,像溺水的苍白手臂。
冰水滑过喉咙时,我尝到池塘边的铁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