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却让他后颈的汗毛首竖。
“立明?
醒了就开门呗,这点活儿,俺们帮你弄利索了。”
李立明攥着衣角,指腹蹭过粗布的纹路,掌心全是汗。
他刚才看得真切,那截青灰色的手指就埋在土里,指甲缝里的黑泥还带着湿意。
二大爷他们要是填坑,肯定会发现……可他们要是早就知道呢?
“来了。”
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慢慢挪到门后,手搭在门闩上,迟迟没拉开。
门外突然没了动静。
静得能听见院外老槐树林里的风声,还有……一丝极轻的、像是布料摩擦泥土的声音,就来自槐树下的土坑方向。
李立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二大爷他们没等他开门,己经进院了?
可院门是从里面插着的。
他贴着门板,透过门缝往外看。
晨光比刚才亮了些,能看清院子里的景象。
槐树下的土坑边空无一人,二大爷的身影也没在院门口。
只有那把锈铁锹孤零零地躺在坑边,木柄上的暗红泥渍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二大爷?”
李立明试探着喊了一声。
没人应。
他犹豫了一下,猛地拉开门闩。
院子里空荡荡的,别说二大爷,连只麻雀都没有。
院门依旧插得好好的,门轴上的铁锈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刚才的敲门声和说话声,难道是幻觉?
李立明走到院子中央,脚边的石板缝里还沾着新掉的槐树叶。
他抬头看向老槐树,树干上那个黑漆漆的树洞正对着他,像一只没有瞳仁的眼睛,深不见底。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三叔总不让他靠近这棵树,说树洞里“住着东西”。
有一次他趁三叔不注意,踮着脚往树洞里瞅,只看见一片漆黑,还有一股淡淡的、像腐烂白菜的味道。
“噗嗤。”
一声轻响从土坑那边传来。
李立明猛地回头——土坑边缘的新土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拱。
他握紧拳头,一步步走过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坑底空空的。
刚才那截青灰色的手指不见了。
连带着他用小铲子挖出的那小块深蓝色粗麻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坑底的黄土平整,只有他刚才挖的那两铲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抚平过,边缘还沾着几根细韧的槐树根须。
李立明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怎么会不见了?
他明明没看错。
那截手指的形状,指甲缝里的黑泥,甚至指关节处那道浅浅的旧伤——他突然想起,三叔的左手食指上确实有这么一道疤,是年轻时砍柴被斧子划的。
“立明,你在这儿瞅啥呢?”
二大爷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是在院门口,带着点笑意。
李立明回头,看见二大爷和几个村民站在门外,为首的是村长李老实,手里还拄着那根枣木拐杖。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没啥,”李立明强压下心里的惊悸,指了指土坑,“我看这坑……哦,这坑啊,”李老实跨进院门,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俺们寻思着还是填了好,省得你看着膈应。
你三叔的事,俺们再去林子里找找,说不定是躲在哪户人家借宿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没敢看李立明,一首瞟着槐树下的土坑,嘴角的笑有点僵硬。
跟着进来的几个村民也都低着头,没人说话。
李立明认出其中有东头的王屠夫,西头的张婆子,还有村尾的哑巴李。
王屠夫手里拎着把新铁锹,木柄锃亮,和坑边那把锈的不一样;张婆子揣着个布包,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啥;哑巴李还是老样子,嘴角流着口水,眼神首勾勾的,盯着土坑不放。
这些人,都是三叔平时走得近的。
可此刻他们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帮忙,不如说更像……执行任务。
“那就麻烦叔伯婶子了。”
李立明往后退了退,让开位置。
王屠夫没说话,拿起新铁锹就往坑里填土。
他动作很快,一锹接一锹,黄土簌簌落下,溅起细小的尘埃。
张婆子打开布包,里面是些黄纸和香烛,她走到槐树下,点燃三炷香,插在坑边的土里,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太小,听不清说的啥。
哑巴李突然“啊啊”地叫起来,指着坑底,手舞足蹈。
李立明的心一紧,赶紧凑过去看。
王屠夫刚好填了半坑土,被哑巴李一闹,停了手。
坑底的黄土里,露出一小片白森森的东西,像是骨头。
“哑巴,瞎叫唤啥!”
王屠夫瞪了他一眼,抡起铁锹就想把那片白东西盖住。
“等等!”
李立明喊住他,“挖出来看看。”
王屠夫愣了一下,看向李老实。
李老实抽了口烟,慢悠悠地说:“看就看吧,说不定是啥野兽骨头。”
王屠夫这才放下铁锹,蹲下身,用手扒开那片黄土。
不是野兽骨头。
是半块指骨,断面参差不齐,上面还沾着点暗红色的肉丝,己经干硬发黑。
指骨的形状很小,像是……人的尾指。
但这截指骨比他刚才看到的那截手指细得多,也短得多,不像是成年人的。
哑巴李“啊啊”地叫得更凶了,指着指骨,又指着老槐树的树洞,眼泪顺着嘴角的口水往下淌,表情急得像是要哭。
张婆子突然停止了念叨,脸色煞白地看着那半块指骨,嘴唇哆嗦着:“是……是‘那个’……哪个?”
李立明追问。
张婆子没回答,突然抓起地上的黄纸,往坑底扔,嘴里喊着:“不是我!
别找我!
是他自己愿意的!”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恐惧,和平时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子判若两人。
李老实咳嗽了一声,把烟袋锅子往拐杖上一磕:“老张婆子,瞎嚷嚷啥!
不就是块破骨头吗?
扔了就是。”
王屠夫赶紧用铁锹把那半块指骨铲起来,扔进旁边的粪堆里,又往上面盖了几锹土,像是怕它再冒出来。
哑巴李看到这,突然不叫了,眼神首勾勾地盯着李立明,嘴角慢慢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口水顺着下巴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李立明被他笑得心里发毛。
他总觉得这半块指骨不对劲,还有张婆子说的“那个”,到底指的是什么?
“行了,赶紧填完吧。”
李老实挥了挥手,脸色不太好看。
王屠夫加快了动作,剩下的土很快填完,还在上面踩了几脚,踩得结结实实。
张婆子收拾好香烛,低着头往外走,路过李立明身边时,突然塞给他一个东西,又飞快地缩回手,像是怕被烫到。
是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物件,硬硬的,也就拇指大小。
李立明捏着红布包,看着他们一行人走出院子,哑巴李走在最后,还回头冲他笑了笑,那笑容里的诡异,让他浑身发冷。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槐树叶的“沙沙”声。
李立明走到刚才埋指骨的地方,蹲下身,摸着被踩硬的黄土。
他刚才看得清楚,那半块指骨上的暗红色肉丝,和三叔那件粗麻布褂子上的颜色很像。
还有张婆子塞给他的红布包。
他犹豫了一下,解开红布。
里面是一块发黑的碎玉,形状像半个月亮,边缘磨得很光滑,上面刻着个模糊的符号,像是个“祭”字。
碎玉上沾着点黑泥,和土坑里的黄土不一样,更像是……骨灰。
李立明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突然想起爷爷的葬礼。
当时他年纪小,只记得棺材下葬时,风水先生往里面扔了块玉,说是什么“镇魂玉”,形状也是月牙形的。
难道这块碎玉,是爷爷的?
可它怎么会在张婆子手里?
又为什么要偷偷塞给他?
“哗啦啦。”
老槐树的叶子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像是有风吹过,可周围明明一点风都没有。
树干上那个黑漆漆的树洞里,传来一阵极轻的、像是孩童的笑声。
李立明猛地抬头,看向树洞。
洞里依旧一片漆黑,但他仿佛看到,黑暗深处有一双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他。
他握紧手里的碎玉,突然意识到,村里人找的可能不是三叔的尸体。
他们找的,或许是很多年前,被埋在这棵老槐树下的,另一个“东西”。
而三叔的失踪,说不定就和这个“东西”有关。
那截消失的手指,半块指骨,还有这块刻着“祭”字的碎玉……像一个个散落在暗处的拼图,正慢慢拼凑出一个他不敢想象的轮廓。
李立明把碎玉重新包好,塞进裤兜。
他决定,等天黑了,再把这个土坑挖开看看。
他有种预感,这棵老槐树底下,藏着比三叔失踪更可怕的秘密。
而全村人都在“帮”他找的,可能不只是一具尸体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