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林牧云初过涟水,汗透青衫拜云栖塔。 “求顺风!”他额头抵着滚烫石阶,塔铃清越,
河风应声鼓满帆。 二十年后,同一条河,同一座塔。昔日探花郎已成贬官,
笠檐下两鬓霜色斑驳。 船夫伏地叩拜如当年自己,口中念念有词。林牧云扶住晃动的船篷,
看那帆吃满风疾驰而去,却撞散下游归舟一片——顺风过处,皆是逆风人。元祐二年的盛夏,
酷烈得如同熔金倒泻。官道两旁的垂柳都蔫了头,细长的叶子卷曲着,
蒙着一层厚厚的灰黄尘土。蝉声嘶力竭地聒噪,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无形的燥热之网。
年轻的林牧云骑在一匹同样汗津津的青骢马上,深青色的襕衫后背已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汗渍,
紧紧贴在身上。他刚从汴京礼部得了“探花”的殊荣,奉旨赴任江南西路的通判。初入仕途,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节,然而这千里赴任之路,
却被这无休无止的酷暑蒸腾得只剩下了煎熬。胯下的马匹喷着粗重的白气,
蹄铁踏在晒得发软的官道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每一次颠簸,
都搅动着林牧云胃里那点发馊的干粮,更添烦恶。随行的老仆林忠,
赶着一辆装着他简单行李的骡车,落在后面十几丈远,车上那点可怜的树荫,
在毒日头下显得杯水车薪。“公子……前面……前面就是涟水渡口了!
”林忠嘶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喘息。
林牧云勉强抬起被汗水腌得发疼的眼皮望去。前方,官道陡然开阔,
汇入一片喧嚣的市声与人气。一条宽阔的大河横亘眼前,河水浑黄,
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白光,正是南北漕运要冲——涟水。
河岸挤满了等待渡河的舟船、车马和形形***的人。
汗味、牲口味、河水蒸腾的腥气、还有岸边食摊劣质油脂的焦糊味,
混杂成一股浓烈而沉闷的气息,劈头盖脸地涌来。渡口处更是乱糟糟一片。
大小船只争抢着泊位,
的吆喝声、商贾焦躁的催促声、旅人疲惫的抱怨声、骡马的嘶鸣声……汇成一片鼎沸的噪音。
林牧云的目光越过这纷乱的人头攒动,被渡口西侧不远处一座拔地而起的建筑牢牢攫住。
那是一座塔。塔身约莫七八层高,通体由巨大的青灰色条石垒砌而成,历经风雨侵蚀,
石色斑驳沉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拙与沧桑。塔身并无繁复雕饰,线条简洁而硬朗,
只在每层檐角悬着巨大的生铁风铃。此刻无风,铁铃静默垂挂,
在灼目的阳光下投下短短的影子。塔顶并非寻常的宝瓶或相轮,
而是一截指向苍穹的、光秃秃的尖锐石笋,直刺青天,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孤峭。
这便是名闻遐迩的“云栖塔”。“公子,那就是云栖塔了!”林忠气喘吁吁地赶上来,
指着那塔,脸上带着敬畏,“都说这塔灵验得很!凡过涟水,只要诚心拜上一拜,
塔上的风铃一响,河神必赐顺风,保你一路平安,无往不利!您看这渡口的人,
哪个不是冲着它来的?”林牧云顺着林忠的手指望去。果然,
塔基四周那一片不算宽敞的、同样被晒得滚烫的空地上,竟也跪伏着不少人。
有衣衫褴褛的贩夫走卒,有风尘仆仆的行商,甚至还有几个衣着体面的士子。
他们或双手合十,或匍匐叩拜,口中念念有词,神情无不虔诚而热切。
汗水顺着他们黝黑或苍白的脸颊流下,滴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化作一缕白汽。
他们仰望着那沉默而孤高的塔身,如同仰望一尊能主宰他们前路顺逆的神祇。
一股混杂着新奇、敬畏,甚至隐隐一丝功利考量的心绪,瞬间攫住了年轻的林牧云。
连日来的酷暑煎熬、舟车劳顿,以及对前路那份虽踌躇满志却又不免忐忑的复杂心情,
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宣泄与寄托的出口。这塔,这传说,如同燥热沙漠中陡然出现的一眼清泉,
对他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走!”林牧云不再犹豫,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林忠,
整了整汗湿的衣冠,便朝着那青灰色的塔基大步走去。脚下的石板被烈日灼烤得烫脚,
隔着薄薄的官靴都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力,他却浑然不顾。来到塔基前,
一股混合着香烛、汗水和石头被暴晒后散发的干燥尘土气扑面而来。
他寻了一处人稍少的空隙,学着旁人的样子,撩起下摆,毫不犹豫地双膝跪了下去!“咚!
”膝盖重重砸在滚烫坚硬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股剧痛伴随着灼热感瞬间传来,
他却咬紧牙关,挺直了脊背。目光仰望着那高耸入云、沉默如铁的塔身,
塔顶那截指向青天的石笋在刺目的阳光下,仿佛带着某种神性的威严。他深吸一口气,
那灼热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干。然后,他深深俯下身去,额头带着年轻人的全部赤诚和急切,
用力地抵在了滚烫的石板上!“弟子林牧云,新科探花,奉旨赴任洪州通判!
求塔神赐下顺风,助弟子安然渡河,一路顺遂,官途通达!” 他心中默念着,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混合着对前程的无限憧憬和对这未知神力最直接的、最功利的乞求。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鼻尖,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滚烫的石板上,“嗤嗤”作响,
瞬间化作更小的水汽,升腾消失。
在他额头紧贴石板、心中默祷最虔诚的那一刻——“叮铃——”一声极其清越、悠扬的***,
如同玉磬初击,骤然从塔顶最高处传来!穿透了渡口的喧嚣和蝉鸣的聒噪,
清晰地落入林牧云的耳中!林牧云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只见塔顶那几枚巨大的生铁风铃,
其中一枚正微微晃动着!并非狂风席卷的剧烈摇摆,而是一种极其轻微、近乎优雅的颤动。
随着这细微的颤动,那清越的***再次响起,余韵悠长,
在灼热的空气中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风!风起了!塔神显灵了!” 渡口方向,
不知是谁第一个激动地嘶喊起来。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声嘶喊,
一股强劲的、带着河水湿气的东南风,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推动,猛地从河面方向席卷而来!
吹得渡口所有船只的帆篷“哗啦”一声,瞬间鼓胀饱满!吹得岸边柳树低垂的枝条疯狂舞动,
卷起漫天尘土!吹得林牧云汗湿的衣袍紧贴在身上,猎猎作响!那股风,强劲、饱满,
带着河水特有的微腥和凉意,毫无保留地灌入他灼热的肺腑,
瞬间驱散了连日来的燥热和烦闷!林牧云霍然起身!年轻的脸庞上,
因激动和狂喜而涨得通红,汗水混着方才叩拜时沾上的尘土,在脸颊上冲出几道滑稽的痕迹,
他却浑然不觉。他猛地回头,看向渡口——他雇的那艘不大不小的客船,
船帆早已被船夫手忙脚乱地升起,此刻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恰到好处的顺风鼓荡得如同满月!
船身轻快地劈开浑黄的河水,箭一般驶离了拥挤的渡口,朝着对岸疾驰而去!
将那些还在争抢泊位、或是帆尚未升起的船只,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成了!成了!
”林牧云激动地挥舞了一下拳头,仿佛那鼓荡的船帆是他亲手升起!
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和“天命在我”的豪情,如同这强劲的顺风,瞬间充盈了他年轻的心胸。
他再次仰头望向那高耸的云栖塔,塔顶的风铃仍在余韵中微微颤鸣。阳光刺目,
塔身青灰的线条在风中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多谢塔神庇佑!”他朝着塔的方向,
再次深深一揖,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和意气风发的笃信。随即,他不再停留,
转身大步流星地奔向渡口,奔向那艘乘着“神赐”顺风、载着他无限前程的航船。
马蹄声和仆人的呼喊被他抛在身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乘风破浪,直济沧海!
元祐二年的盛夏顺风,将年轻的探花郎林牧云送上了青云之路。然而宦海沉浮,
从来不由人意。二十载光阴,弹指而过。建中靖国元年的深秋,萧瑟肃杀。
涟水河畔的草木早已凋零,只余下枯黄的苇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同样冰冷的堤岸,呜咽有声。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河面,
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一艘半旧不新的客船,孤零零地靠在略显冷清的涟水渡口。
船篷有些破败,被河风吹得呜呜作响。船头立着一个身影,裹着一件半旧的靛青色棉袍,
身形清瘦,背脊却依旧挺直。正是贬谪归来的林牧云。二十年的风霜,
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昔日俊朗飞扬的眉眼间,如今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沧桑。
鬓角已染上大片霜色,眼角刻着细密的皱纹,如同涟水河面上被风吹皱的涟漪。
曾经明亮如星、充满锐气的眼眸,此刻却像两口深潭,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浑浊的河水,
沉静得近乎寂寥。唯一未变的,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只是被世事磨去了棱角,
变得内敛而温润。他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为沉重的一次打击。
一场牵涉朝堂党争的“江南茶引案”,
将他这位早已远离权力中心、在杭州任上只想为百姓做些实事的“老书生”卷入漩涡。
几封捕风捉影的弹章,几场暗流汹涌的构陷,便轻易抹去了他二十年勤勉的政声。
一道冰冷的圣旨,将他从烟雨江南直接打落尘埃——削去所有职衔,贬为庶民,
即刻离任归乡。官船是坐不得了,回乡的路费也捉襟见肘。他遣散了仆从,
只带着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林忠也已老迈,变卖了些许随身之物,
才勉强雇了这艘最便宜的客船,踏上了北归之路。“老爷,风大,进舱里避避吧?
”林忠佝偻着背,从低矮的船舱里探出头,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担忧。
他看着自家老爷立在船头萧索的背影,心中酸楚难言。林牧云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摆了摆手,
目光依旧投向河面。深秋的河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他单薄的棉袍,他却似乎浑然不觉。
他的视线,越过浑浊的河水,越过稀疏的芦苇,最终落在了渡口西侧——那座塔,
依旧矗立在那里。云栖塔。青灰色的塔身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更加沉黯、古拙。
塔身斑驳的痕迹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塔顶那截指向苍穹的石笋,
依旧孤峭,却透着一股阅尽千帆的沉默。二十年前那清脆悠扬的风***,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林牧云的目光,平静地滑过塔身,没有停留,
最终落在塔基下那片空地上。空地上,依旧跪伏着几个人影。
一个穿着粗布短褐、满面风霜的中年船夫格外显眼。他正对着塔的方向,五体投地,
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石板,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大,
却因顺风而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塔神爷爷在上!小的……小的张老三,
今日要送一批要紧的药材去下游清江浦!求爷爷赐个顺风!大大的顺风!只要顺风,
小的愿……愿奉上三牲祭礼!求爷爷开恩!求爷爷保佑小的顺风顺水,早去早回,
一家老小就指着这趟活计了……” 他的声音急切而卑微,带着走投无路般的祈求,
每一次叩首都沉重而实在,额头在石板上撞出“咚咚”的闷响。这情景,
与二十年前那个汗流浃背、虔诚叩拜的年轻探花郎何其相似!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态,
同样热切到近乎功利的祈求!林牧云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笑意,
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合着淡淡的悲悯与了然的沧桑。他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船夫一次次将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看着他那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脊梁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就在这时,塔顶最高处,一枚生铁风铃,
毫无征兆地、轻轻晃动了一下。“叮铃——”***依旧清越,穿透萧瑟的河风,清晰地传来。
林牧云的心头,如同被这熟悉的***轻轻拨动了一下。几乎在***落下的瞬间,
一股强劲的、带着河水寒意的西南风,如同脱缰的野马,猛地从上游方向席卷而来!
“哗啦——!”林牧云所在的客船船帆猛地被灌满,船身剧烈一晃!老仆林忠惊呼一声,
慌忙扶住船舱门框才没摔倒。船篷被风撕扯得发出痛苦的***。
林牧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身旁冰冷的船篷木柱,稳住身形。他的目光,
却第一时间投向了塔下——那船夫张老三已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他几乎是跳了起来,朝着塔的方向胡乱作揖,口中激动地语无伦次:“多谢塔神!
多谢塔神爷爷!顺风!顺风来了!” 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
转身拔腿就朝自己的船狂奔而去,那艘停在不远处、满载着麻袋的货船。很快,
张老三那艘吃水颇深的货船也升起了帆。强劲的西南风如同无形的巨手,
瞬间将帆篷撑得如同饱满的鼓!货船发出一声沉闷的***,船头猛地向下一沉,
随即像离弦之箭般,顺流而下,破开浑浊的河水,速度惊人!张老三站在船尾,
兴奋地挥舞着手臂,朝着塔的方向,口中还在高喊着什么,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却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林牧云扶着船篷,静静地看着那艘鼓满顺风的货船疾驰远去,
船尾拖出长长的、浑浊的浪痕。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
掠过一丝极其淡薄的、难以察觉的涟漪。然而,就在那艘货船驶出不过百丈,
即将消失在河道拐弯处时——下游方向,几艘逆流而上的归舟,正艰难地出现在视野里。
船都不大,吃水也浅,显然是些短途贩运或走亲访友的小船。
他们原本借着微弱的水流和人力摇橹,勉强溯流而上。
张老三货船那鼓满顺风、疾驰而下的庞然大物,裹挟着巨大的动能和掀起的浪涌,
如同失控的蛮牛,猛地撞入了这片逆流归舟的航道!“小心!” “快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