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巍峨肃穆,梁柱间弥漫着沉沉的威压。殿内光线略显幽暗,唯有正中御座上方悬挂的青铜灯盏,投下一圈冰冷的光晕,照亮了阶下那人单薄却挺拔的身影。
赵棠,赵国送来的质子。他身着一袭虽简洁却质地上乘的赵式深衣,腰间佩剑亦是赵国名匠所铸,剑穗上的赵国图腾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他刚踏入这象征着秦国权力中心的大殿时,并未如旁人那般卑躬屈膝,眼神平静地扫过阶上高坐的少年君主——嬴焕,以及两侧肃立的文武百官。那目光里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
嬴焕,年方十七,已登基两年。他面容尚带稚气,眼神却锐利如鹰隼,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狠戾。他看着下方这个来自敌国的“礼物”,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赵国,在长平之战后元气大伤,如今割地求和,连太子都舍不得送,只送了这么一个旁支公子来充数,是轻视,还是另有图谋?
“赵国使臣赵棠,参见秦王。”赵棠的声音清朗,不高不低,依着周礼,行了一个不卑不亢的拱手礼,却并未如秦臣那般行叩拜大礼。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秦国的大臣们面露愠色,这质子,竟敢在咸阳宫如此放肆!
嬴焕并未立刻发作,他把玩着指间的玉佩,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公子远来辛苦。孤听闻赵人善诗,不知公子今日可有雅兴,为我大秦君臣吟诵一曲?”
这看似温和的要求,实则暗藏杀机。吟好了,或许能暂保平安;吟不好,或是触了逆鳞,便是万丈深渊。
赵棠心中冷笑,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番入秦,本就抱着必死之心,只恨不能为国尽忠,反倒要受这屈辱。他略一沉吟,抬起眼,目光扫过殿外,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故国山河。
“既蒙秦王垂询,棠,献丑了。”
他深吸一口气,清越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开来,吟的竟是《诗经·王风》中的《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黍离》,本是周室东迁后,大夫行役路过宗周故都,见昔日繁华的宗庙宫室夷为平地,长满了黍稷,不禁悲从中来,感怀故国衰亡的诗篇。赵棠此刻吟诵此诗,其意不言自明——他将秦国比作覆灭宗周的犬戎,暗讽秦国残暴不仁,觊觎天下,终将导致生灵涂炭,山河破碎!
这哪里是献诗,这分明是***裸的诅咒和控诉!
“大胆!”
“放肆狂徒!”
“拿下!”
朝堂之上,终于炸开了锅。武将们按捺不住,纷纷怒喝,就要上前将赵棠拿下。
嬴焕猛地抬手,制止了众人。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御座,少年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他走到赵棠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好一个‘中心摇摇’,好一个‘知我者谓我心忧’!赵棠,你是在为谁心忧?为你那苟延残喘的赵国?还是在讽刺我大秦,如同那覆灭宗周的暴徒?”
赵棠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脊梁挺得笔直:“亡国之音,聊以抒怀。棠,不过是念及故国,心有所感罢了。秦王若不喜,棠,甘愿领罪。”
“领罪?”嬴焕冷笑一声,目光落在赵棠腰间的佩剑上,“你赵国人的风骨,就是凭着一把破剑,几句酸诗,在别人的国土上摇尾乞怜,大放厥词吗?”
话音未落,嬴焕突然出手,快如闪电!
只听“锵啷”一声脆响,赵棠只觉腰间一轻,佩剑已被嬴焕抽走。紧接着,嬴焕手臂猛地一振——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响起!赵国名匠所铸的佩剑,竟被嬴焕生生从中折断!断剑的锋芒划破空气,几片碎铁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赵棠瞳孔骤缩,握剑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剑,是士之魂!折断他的剑,便是折辱他的尊严,折辱赵国的国格!
“赵国的剑,也不过如此。”嬴焕将两段断剑扔在赵棠脚下,像是丢弃什么垃圾,“赵公子既如此有‘风骨’,孤便给你一个机会,留在我大秦,好好‘磨砺’一番。”
他转过身,对着殿外喝道:“来人!”
两名膀大腰圆的侍卫立刻应声而入。
“将此质子……”嬴焕顿了顿,目光落在赵棠倔强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脱去官服,废去身份,押入将军府,为奴!”
“诺!”
侍卫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来,扭住赵棠的手臂。赵棠奋力挣扎,却寡不敌众,很快便被制服。他怒视着嬴焕,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嬴焕!你休要欺人太甚!我赵国虽弱,亦有死士!”
“死士?”嬴焕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在孤的地盘上,想死?没那么容易!孤要让你活着,亲眼看着,你所谓的‘故国’,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灭亡!”
几日后,将军府设宴,款待有功将士。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嬴焕斜倚在主位的软榻上,目光扫过席间,忽然对身边的侍从低语了几句。侍从领命,匆匆退下。
不多时,一个身影被两名侍卫推搡着走了进来。
正是赵棠。
他早已没了那日在咸阳宫的模样,身上只穿着一件粗布囚衣,头发散乱,脸上带着几处新的瘀伤。但即便如此,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仿佛那无形的重压和屈辱,都无法将他压垮。
看到他,席间的喧闹声小了许多,将士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好奇、鄙夷,或是看好戏的神情。
嬴焕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赵公子,哦不,现在该叫你……赵奴了。孤今日高兴,赏你个差事。”
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矮几:“过来,跪侍。”
这两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棠的心上。跪侍?让他一个赵国公子,给仇敌跪侍?
赵棠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看向嬴焕,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怎么?”嬴焕的声音冷了下来,“赵奴,听不懂孤的话?还是觉得,这将军府的地板,比你赵国的社稷还金贵?”
侍卫在他身后猛地踹了一脚!赵棠猝不及防,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冰冷的地面透过薄薄的囚衣,刺得他骨头生疼。但他的上半身,依旧倔强地不肯低下。
“哈哈哈!”席间传来一阵哄笑。
嬴焕对此很是满意,他欣赏着赵棠此刻屈辱却不屈的模样,这比杀了他更让他感到快意。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侍从道:“把那日的断剑拿来。”
很快,那柄被折断的赵棠佩剑的残骸,被呈了上来。嬴焕拿起其中一段,断口处依旧锋利。
他把玩着断剑,目光落在赵棠身上那件破旧的囚衣上,嘴角噙着一抹恶劣的笑容:“孤听说,赵人崇尚气节,骨头最硬。孤倒要看看,这所谓的‘赵国风骨’,究竟有多硬。”
说着,他竟提着那段断剑,缓缓走下主位,来到赵棠面前。
赵棠心中警铃大作,他不知道嬴焕又要耍什么花样,但他知道,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他闭上眼睛,等待着皮肉之苦。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嬴焕用断剑的锋芒,轻轻挑起他囚衣的领口,然后猛地向下一划!
“嗤啦——”
粗布应声而裂,从领口一直裂到腰间,露出了赵棠精瘦却结实的上身。
席间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棠的背上。那是怎样的一副脊背啊!尽管布满了新旧伤痕,有的是鞭伤,有的是瘀伤,但那脊梁骨,却如同一竿挺拔的青竹,从颈椎到尾椎,线条流畅而刚硬,没有丝毫弯曲!
即使是在如此屈辱的境地,被人当众撕裂衣袍,如同牲口般被验看,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那不是故作姿态的强硬,而是深入骨髓的骄傲与不屈,是刻在骨子里的尊严!
嬴焕的眼神骤然变得复杂,有惊讶,有恼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动。但这震动只是一瞬,便被更深的嘲讽所取代。
他用断剑的侧面,狠狠拍了拍赵棠挺直的脊背,发出“啪啪”的声响。
“呵,”嬴焕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原来,赵国的风骨,也不过三寸。”
他口中的“三寸”,指的是那断剑的长度,更是在嘲讽赵棠此刻的反抗,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不过是徒劳无功、微不足道的挣扎。
赵棠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他死死地盯着地面,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想起了临行前,太傅曾对他说过的话:“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为常人所不能为。昔乐羊食子,杯羹忍啜得非忠?公子此去,当学乐羊之忍,为赵国,活下去。”
“杯羹忍啜得非忠……”赵棠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了下去。
是啊,乐羊尚能为了功名而食子之羹,他今日受此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有机会……
他缓缓低下头,将所有的恨意、屈辱、不甘,都深深埋藏在眼底。挺直的脊背,在嬴焕冰冷的注视下,似乎……微微弯曲了一丝。
仅仅是一丝,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嬴焕满意地看到了这“屈服”的一幕,他扔掉断剑,转身走回主位,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行了,拖下去,好好‘伺候’各位将军。”
侍卫再次上前,粗鲁地将赵棠拖了出去。
殿内,重新响起了喧闹的饮酒声,但许多人的心中,却莫名地留下了一个挺直如竹的背影,和那句冰冷的嘲讽——“赵国风骨不过三寸”。
只是,那风骨,真的只有三寸吗?
入笼的质子,他的苦难,才刚刚开始。而那折断的剑,和那挺直的背,却已在彼此的生命中,刻下了第一道深深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