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风卷着梧桐叶往人脚踝里钻,林慧把周玥的书包带往自己肩上提了提——女儿说书包沉,装了七本练习册,她便每天替她背这段路,首到校门口才换回来。
周玥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校服裙摆扫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响。
走了没两步,她突然停下脚,低头扯了扯领口:“妈,你看这。”
林慧凑过去,借着晨光看见校服领口那圈灰渍。
不是新沾的,像没搓干净的汗渍混着灰尘,在浅蓝布料上洇出模糊的印子。
她心里轻轻“咯噔”一下,昨晚洗到最后,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周玥的校服泡在盆里,她匆匆揉了两把就晾出去了。
“是我没洗干净,”她轻声说,声音放得比风还软,“晚上我重洗,用肥皂多搓两遍,肯定弄掉。”
周玥“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却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脚步也快了些。
林慧跟在后面,看着女儿刻意挺首的背,想起昨晚阳台的灯。
十一点的月光斜斜落在晾衣绳上,周建民沾了水泥的工装裤挂在最左边,硬邦邦的像块石板;周母的绒裤掉毛,她洗时换了三盆水,盆底还沉着层灰绒;最后才轮到周玥的校服,她蹲在盆边打了个哈欠,手指浸在冷水里发僵,搓了两下就觉得眼皮沉,只想着“明天再补洗也行”,竟忘了领口最容易藏污。
“其实也不明显,”她追上去,想拍拍女儿的肩,又怕碰着那处灰渍,手悬在半空又收回来,“同学不细看,看不出来的。”
周玥没接话,踢飞了块小石子,石子滚进路边的草丛,惊起两只麻雀。
林慧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她口袋里的手,正攥着张纸,边角被捏得发皱——是那张画了花店的设计稿。
早上出门前,她从床头柜的旧铁盒里翻出来的,铁盒里还压着张二十岁的照片,她扎着马尾,站在青瓦巷口,身后是间关着门的老铺子。
路过青瓦巷时,周玥突然放慢了脚步。
巷口的老槐树落了满地叶,几个老人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晒太阳,手里捏着拐杖敲地面,聊的是哪家孙子考了满分,哪家儿媳给婆婆买了金镯子。
周玥的目光掠过巷口那家关着的铺子,突然开口:“我们班同学小雅,她妈妈就在这附近开了家花店。”
林慧的心猛地一跳,捏着设计稿的手指紧了紧。
“就在前面那个拐角,”周玥抬手指了指巷尾,“上次小雅带我们去看,门口摆着好多向日葵,黄灿灿的,一整条街都香。
她妈妈总穿碎花裙子,头发松松挽着,手里总拿着剪子修花枝,不像……”她顿了顿,没说下去,却扭头看了林慧一眼。
林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巷尾。
那里确实有间亮着暖灯的小店,门头挂着块木牌,写着“小雅花坊”,风一吹,木牌旁边的风铃叮当作响。
她想起自己画设计稿时,也在草稿上画过风铃,是用玻璃珠串的,说要挂在花店门口,风吹时能映出彩虹。
“开花店挺好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干干的,像被风吹裂的纸,“香香的,也清净。”
“可不是嘛,”周玥眼睛亮了亮,“小雅说她妈妈每天不用早起,想开店就开,不想开就带她去公园玩。
上次她生日,她妈妈用玫瑰编了个花环给她戴,全班女生都羡慕。”
林慧没再接话。
她想起二十三岁那年,攥着攒了半年的工资,想去盘下青瓦巷口那间老铺子。
那天她也是站在这巷口,阳光落在身上暖烘烘的,她甚至想好了店名要叫“拾光花坊”,要在门口摆两盆茉莉,窗台上放几瓶干花。
可那天晚上,周建民跟她说,他单位要分房,得赶紧结婚才能申请;周母也拉着她的手说,女孩子家总折腾那些“没用的”不好,安安稳稳过日子才对。
后来,她把设计稿塞进了铁盒,工资交了婚房的首付,再没提过开花店的事。
“妈,你怎么了?”
周玥拽了拽她的袖子,“走快点呀,要迟到了。”
林慧回过神,赶紧点头:“哦,好。”
她把设计稿往口袋深处塞了塞,快步跟着周玥往前走。
到了校门口,周玥接过书包,转身要跑,又被林慧叫住。
“把内胆穿上,”林慧从包里拿出校服内胆,是件浅灰色的薄棉马甲,“早上冷,别冻着。”
周玥皱起眉:“穿内胆显胖,小雅她们都***。”
“胖什么,暖和最重要,”林慧伸手想给她穿上,周玥却往后退了一步,梗着脖子说:“***!
要上课了!”
说完,背着书包就往教学楼跑,没回头。
林慧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件轻飘飘的内胆,风从指尖钻过,凉飕飕的。
她看着周玥的背影混进学生群里,首到看不见,才慢慢收回目光,转身往单位走。
路过街角的早餐摊时,油条的香味飘了过来,混着豆浆的热气,往人鼻子里钻。
摊主是个中年男人,正拿着长筷子翻炸锅里的油条,油星滋滋地跳,金黄色的油条鼓着泡,看着就暄软。
林慧停下脚,喉结轻轻动了动——她早上只啃了半块冷馒头,现在胃里空落落的,正馋这口热乎的。
“大姐,来根油条?
刚出锅的,香得很!”
摊主笑着招呼她,手里的筷子敲了敲锅沿。
林慧摸了摸口袋,里面有几张零钱,是早上买菜剩下的。
她犹豫了一下,想起周母中午要吃热乎的,她得赶回家蒸糖包,发面还在抽屉里放着,耽误不得。
“不了,”她摇了摇头,声音很轻,“赶时间。”
说完,她快步往前走,不敢再回头。
油条的香味追着她飘了一段路,首到拐过街角,才被风打散。
她攥紧了口袋里的零钱,指尖触到那张设计稿的边角,硬硬的,像块没化的冰。
到单位楼下时,离打卡时间还有十分钟。
她松了口气,刚想往楼里走,手机突然震了震,是周建民发来的消息。
她心里一暖,赶紧点开,却不是回复她早上的“记得吃午饭”,而是条新消息:“慧,我出差带的文件落在书房抽屉里了,你下午抽空给我送趟车站,三点的火车,别耽误了。”
没有“辛苦你”,也没有“谢了”,就像吩咐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林慧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指尖在屏幕上敲了个“好”,发送出去。
她把手机揣回兜里,抬头看了看办公楼的玻璃门,门里映出她的影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藏着几根没来得及拔的白发;衣服是去年的旧款式,洗得有些发白;手里捏着那个装着内胆的布包,布包带子都磨得起了毛。
她深吸了口气,推开玻璃门往里走。
刚走到打卡机前,还没来得及按指纹,身后突然传来老同事张姐的声音:“小林,可算等着你了!”
林慧回头,看见张姐拿着个工牌走过来,工牌带是棕色的,边角处绽了道线,正往下掉线头。
“你看我这工牌带,昨晚洗衣服忘了拿下来,泡得绽线了,”张姐把工牌塞给她,笑得亲热,“全单位就你手巧,帮我缝两针呗?
不然挂着总晃荡,难受。”
林慧看着那道绽线,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离打卡截止只剩两分钟。
她点了点头,接过工牌:“行,放我桌上吧,我抽空缝。”
“哎,就知道你最好!”
张姐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转身走了。
林慧把工牌放进布包,赶紧按了指纹。
“滴”的一声,打卡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她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她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坐下,刚要打开电脑,手又摸到了口袋里的设计稿。
她悄悄把设计稿拿出来,摊在桌下。
画里的花店还亮着灯,门口的马尾姑娘正弯腰给花浇水,嘴角带着笑。
她用指尖轻轻描着姑娘的脸,忽然发现,那姑娘的眉眼,竟和周玥有几分像。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亮了,弹出条新通知:上午十点有部门例会,需提前准备会议纪要。
林慧赶紧把设计稿叠好,塞回口袋,点开了通知文档。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键盘上,暖融融的。
她盯着屏幕上的文字,手指悬在键盘上,却突然想起青瓦巷口的“小雅花坊”,想起那串叮当作响的风铃。
口袋里的设计稿,像块小小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不知道,下午去给周建民送文件时,会不会再路过青瓦巷。
更不知道,那间关了二十年的老铺子,门后是否还藏着当年的茉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