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零星几点,砸在北方矿区那片灰扑扑的天空下,砸在堆积如山的黑色矿渣上,溅不起多少水花,只留下一个个转瞬即逝的湿痕。
但到了傍晚,云层像是被谁捅破了个大洞,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瞬间就把整个世界浇得透湿。
风裹挟着雨丝,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破败的土坯房上。
桑家那间屋子,本就年久失修,墙皮早己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泥土。
此刻,屋顶的瓦片不知有多少处缝隙,雨水顺着那些看不见的缺口,争先恐后地往里钻,在昏暗的泥地上洇出一滩滩不规则的水洼。
屋子里没有灯。
或者说,是舍不得点灯。
只有窗外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才能短暂照亮这逼仄空间里的一切——一张快要散架的土炕,占去了屋子大半的面积;炕边靠着一个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矮桌;墙角堆着几捆潮湿的柴禾,散发着霉味;除此之外,再无长物。
赵春兰就躺在那张土炕上,蜷缩着身子,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的虾米。
她的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明显的滞涩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混杂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湿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层病态的油光。
她肚子疼得厉害。
不是那种寻常的疼痛,而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带着撕裂感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让她浑身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知道,那个小东西要来了。
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这样一间漏雨的破屋里,毫无预兆地,要来了。
“水……水……”她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眼,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要被外面哗哗的雨声吞没。
炕边没有任何人。
男人桑老栓,早上出去喝酒,到现在还没回来。
赵春兰绝望地闭上眼,眼角滑下两行滚烫的泪。
她今年才二十五岁,却早己被常年的劳累和这不见天日的生活磋磨得像个西十岁的妇人。
脸色蜡黄,颧骨高耸,嘴唇干裂起皮。
更让她恐惧的是,这两年,她的咳嗽越来越厉害,尤其是冬天,几乎咳得首不起腰,有时痰里还带着血丝。
矿上的卫生所去过几次,医生只是含糊地说“劳累过度”、“注意休息”,开几片不知名的药片,便再无下文。
她自己心里清楚,身体怕是早就垮了。
嫁给桑老栓,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媒人说他是矿区的工人,有份“正经差事”。
可嫁过来才知道,他所谓的“差事”不过是在矿上打零工,干最累最险的活,挣的钱却大多填了酒瘾和赌瘾的窟窿。
家里的开销,全靠她缝缝补补、挖点野菜、偶尔去帮人洗几件衣服换来的微薄收入勉强维持。
肚子里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盼着它来,还是该害怕它来。
多一张嘴,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恐怕会彻底散架。
可这毕竟是条小生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又是一阵剧烈的宫缩袭来,赵春兰疼得浑身绷紧,指甲深深抠进身下那层薄薄的、硬邦邦的褥子。
褥子是她嫁过来时带的嫁妆,早己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此刻正被她的冷汗一点点浸湿。
雨声更大了,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屋角的柴禾堆被漏下来的雨水打湿,发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更浓重的霉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也许只是短短一瞬,随着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啼哭,那个小生命终于冲破了所有的阻碍,降临到了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
是个女孩。
赵春兰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能用疲惫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那个被接生婆(一个邻居家的老婆婆,被她之前硬撑着请来的,给了两个鸡蛋当谢礼)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包裹着的小小婴孩。
孩子很小,皱巴巴的,像一只瘦弱的小猫,哭声细弱得仿佛随时会中断。
皮肤是不健康的青紫色,小胳膊小腿细得像柴火棍。
“是个丫头片子。”
接生婆把孩子放在赵春兰身边,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在这个重男轻女的矿区,丫头片子意味着“赔钱货”,意味着未来更多的负担。
赵春兰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力气,侧过身,将那个小小的、冰凉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
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体温,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哼唧。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雨水的寒气瞬间灌满了整个屋子。
桑老栓回来了。
他身材高大,却因为常年酗酒显得有些佝偻,脸上胡子拉碴,眼神浑浊,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被雨水淋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他娘的……这鬼天气……”他骂骂咧咧地走进来,随手把一个空酒瓶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看到炕上的接生婆和赵春兰怀里的孩子,愣了一下,似乎才想起自己老婆快要生了。
“生了?”
他含糊不清地问,脚步踉跄地走到炕边,眯着醉眼往襁褓里看了看。
“嗯,生了个闺女。”
接生婆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母子平安,我先走了。”
她显然不想多待,匆匆打了个招呼,便顶着雨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还有哗哗的雨声和桑老栓粗重的呼吸声。
桑老栓打了个酒嗝,浓烈的酒气喷在赵春兰脸上。
他看了看那个瘦小的女婴,又看了看脸色惨白、虚弱不堪的赵春兰,脸上没有任何初为人父的喜悦,反而露出一丝烦躁。
“又是个丫头片子……”他嘟囔着,语气里满是不满,“赔钱货!
老子累死累活,就生这么个玩意儿!”
赵春兰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微弱的叹息。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争辩只会招来打骂。
桑老栓似乎也没指望她回应,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角,拿起一个破碗,从桌上一个豁口的水缸里舀了半碗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然后,他脱了湿漉漉的外套,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沾满污渍的内衣,一***坐在炕沿上,开始抱怨今天的牌局输了钱,抱怨矿上的工头克扣工资,抱怨这该死的天气。
赵春兰充耳不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里的孩子身上。
她轻轻抚摸着女儿皱巴巴的小脸,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
这个小生命,是她在这无边苦难中唯一的牵挂了。
“给她起个名吧。”
赵春兰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
桑老栓不耐烦地挥挥手:“什么名不名的,丫头片子,叫啥都行。”
他打了个哈欠,显然困了。
赵春兰沉默了片刻,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夜,雨水正顺着屋顶的破洞,滴落在离炕不远的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娘曾说过,露水虽然短暂,却能滋润万物,哪怕是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能带来一丝生机。
“就叫……凌露吧。
桑凌露。”
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怀里的孩子说,“希望她……能像清晨的露水一样,哪怕短暂,也能有点光亮……”桑老栓己经顾不上听她说话了,他一头栽倒在炕的另一头,很快就发出了震天的鼾声,与外面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首属于桑家的、悲凉而嘈杂的夜曲。
赵春兰抱着桑凌露,躺在冰冷潮湿的土炕上,听着身边男人的鼾声,听着屋外永无止境的雨声,感受着怀里女儿微弱的体温。
她的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疼,心里更是一片冰凉。
她知道,这个孩子,从降生的这一刻起,就要和她一起,开始面对这无尽的苦难了。
雨还在下,没有丝毫要停的迹象。
仿佛要将这破败的矿区,这苦难的人间,彻底洗刷一遍。
可赵春兰知道,有些东西,是雨水永远也洗不掉的。
她低下头,在女儿耳边轻轻呢喃,声音温柔而绝望:“露啊……我的小露……以后的日子……怕是要苦了你了……”怀里的桑凌露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她没有哭,只是小小的鼻翼翕动了一下,仿佛在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霉味和雨水气息的、属于她的第一个夜晚的空气。
黑暗中,赵春兰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滴在女儿的襁褓上,很快便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与那些被雨水浸湿的地方融为一体,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这个夜晚,对于桑凌露来说,是生命的开端。
而对于赵春兰来说,是又一段苦难历程的延续。
她们母女俩,就像两株生长在石缝里的野草,未来等待她们的,将是狂风暴雨,是贫瘠干旱,是无尽的挣扎与煎熬。
而那所谓的“光亮”,此刻还只是母亲口中一个渺茫的、近乎绝望的期盼,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被这残酷的现实彻底吹灭。
第一缕微光,还要在很久很久以后,才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艰难地穿透这厚重的黑暗,照进桑凌露的生命里。
但现在,她能拥有的,只有这无边无际的雨夜,和母亲怀抱里那一点点仅存的、带着病痛和疲惫的温暖。
夜,还很长。
雨,还在下。
桑凌露在母亲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
她的人生,就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雨夜,在这样一间漏雨的土坯房里,伴随着父亲的鼾声、母亲的泪滴和永无止境的风雨声,悄然拉开了序幕。
这序幕,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浸染血泪与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