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矿区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刮过堆积如山的黑色矿渣,也刮过桑家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
这一年,桑凌露五岁了。
五岁的孩子,本该是在母亲怀里撒娇,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的年纪。
但对于桑凌露来说,这些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的世界,是从灶台底下开始的。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凌露长得比同龄的孩子瘦小很多,身高刚刚够到灶台的边缘。
每天天不亮,当整个矿区还沉浸在沉睡中时,她就得摸索着爬起来,开始一天的劳作。
这天清晨,天还黑沉沉的,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灶膛里偶尔透出一点微弱的红光。
凌露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那是母亲赵春兰以前穿过的,又被改小了给她穿。
棉袄很薄,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寒冷,她瘦小的身子在冷风中微微发抖。
她踩着一个小板凳,站在灶台前,努力地够着灶台上面的东西。
锅里是昨天剩下的一点玉米面糊糊,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些糊糊加热,然后等着父亲桑老栓醒来吃。
灶膛里的火快灭了,她赶紧拿起旁边的火钳,笨拙地往里面添了几块碎煤。
煤块是她昨天下午冒着寒风,在矿渣堆里一点点刨出来的。
烟顺着灶膛口冒出来,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小脸被熏得黑乎乎的,只剩下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
她一边添煤,一边用一个豁口的勺子不停地搅拌着锅里的糊糊。
因为个子太矮,她必须踮着脚尖,才能勉强够到锅底。
冰冷的空气让她的手指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僵硬,但她不敢停下,她知道,如果父亲醒来看不到热乎的早饭,等待她的又将是一顿打骂。
凌露的记忆里,父亲桑老栓似乎永远都是醉醺醺的样子,眼神浑浊,脾气暴躁。
他很少正眼看过她,对她说话也总是带着呵斥和不耐烦。
而母亲赵春兰,自从生了她之后,身体就一首不好,咳嗽越来越严重,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根本没有力气管她。
所以,家里的很多活儿,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这个才五岁的孩子身上。
烧火、做饭、喂猪、挑水……这些本该是成年人干的活,凌露都在一点点学着做。
锅里的糊糊渐渐热了起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玉米香味。
这是家里唯一能勉强果腹的食物。
凌露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点,吹了吹,尝了尝。
有点稀,但己经比饿肚子强多了。
她正准备把火弄小一点,让糊糊慢慢温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她心里一紧,知道是父亲桑老栓醒了。
桑老栓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从里屋走出来。
他身上还带着浓浓的酒气,显然昨天又喝多了。
看到凌露站在灶台前,他皱了皱眉头,语气不善地问道:“饭做好了?”
“嗯。”
凌露小声应了一句,低着头,不敢看他。
桑老栓走到灶台前,拿起一个粗瓷大碗,伸手就要去舀糊糊。
凌露赶紧把勺子递给他。
他舀了满满一大碗,端起来喝了一口,随即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
“这糊糊怎么这么稀?
你想饿死老子吗?”
凌露吓得往后缩了缩,小声解释道:“昨天……昨天剩下的就这么多了,我己经加水煮过了……加水?
你以为水不要钱啊?”
桑老栓猛地把碗往灶台上一墩,碗里的糊糊溅出来不少,“败家玩意儿!
连碗糊糊都煮不好!”
凌露吓得浑身一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只会招来更厉害的打骂。
桑老栓看着她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心里的火气更大了。
他想起昨天赌钱输了,心里正憋着一股无名火没处发泄。
他顺手拿起旁边的一双筷子,想也没想,就朝着凌露的手背上敲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筷子狠狠地落在了凌露的手背上。
凌露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手一抖,手里的勺子掉在了地上。
更让她害怕的是,因为她的抖动,锅里的热汤溅了出来,不少都溅在了她的手背上,瞬间烫出了一片红肿。
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要叫出声来,但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把到了嘴边的哭声又咽了回去。
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被烫伤的手背,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桑老栓看着她手背上的红肿,似乎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被烦躁取代了。
“哭什么哭!
烫死你才好!
省得在这里碍眼!”
他骂骂咧咧地说完,端起碗,自顾自地喝起了糊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凌露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勺子,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擦了擦眼泪。
她不敢去处理手背上的烫伤,只能强忍着疼痛,继续站在小板凳上,给父亲添饭。
手背上的红肿越来越明显,***辣的疼痛一阵阵传来,让她忍不住龇牙咧嘴。
但她不敢有任何怨言,只能低着头,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她知道,在这个家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没有人会因为她的眼泪而心疼她,只会招来更多的责骂和殴打。
所以,她学会了把眼泪藏在心里,学会了默默地忍受一切。
桑老栓很快就喝完了一大碗糊糊,又让凌露给他盛了一碗。
他一边喝,一边抱怨着矿上的活儿累,抱怨着钱难挣,抱怨着运气不好总是输钱。
凌露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些话她己经听了无数遍了。
喝完两碗糊糊,桑老栓似乎满意了一些。
他把碗一推,站起身,打了个饱嗝,然后又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家门,大概是又去找人喝酒或者赌钱了。
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凌露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她走到灶台前,看着锅里剩下的一点点糊糊,那是她和母亲今天的早饭。
她小心翼翼地盛了一小碗,又从水缸里舀了一点水,倒进锅里,把剩下的糊糊稀释了一下,这才端着碗,走进了里屋。
母亲赵春兰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听到动静,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是凌露,虚弱地笑了笑。
“露露,饭做好了?”
“嗯,娘,你喝点糊糊吧。”
凌露把碗递到母亲嘴边,声音轻柔地说。
赵春兰摇了摇头,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地说:“娘不饿,你自己吃吧。”
她知道家里的粮食不多,想把仅有的一点留给女儿。
“娘,你吃点吧,不然身体会更差的。”
凌露固执地把碗往前递了递,眼里带着恳求。
赵春兰看着女儿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里一阵酸楚。
她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根本照顾不了女儿,反而成了女儿的累赘。
她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凌露的头,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露露,是娘对不起你……让你跟着娘受苦了……娘,我不苦。”
凌露摇了摇头,用小手擦去母亲脸上的眼泪,“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好好挣钱,给你治病,让你过上好日子。”
听着女儿稚嫩的话语,赵春兰的心里既温暖又难过。
她知道,对于她们这样的家庭来说,这样的愿望是多么遥不可及。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好,娘等着露露长大。”
在凌露的坚持下,赵春兰勉强喝了几口糊糊。
剩下的,凌露小心翼翼地端着,坐在灶台前,慢慢地喝了起来。
糊糊很稀,没什么味道,但凌露喝得很香。
对于她来说,能有一口热乎的东西下肚,己经是很幸福的事情了。
她一边喝,一边时不时地看一眼手背上的烫伤,那里己经起了几个小水泡,疼得厉害。
但她没有哭,也没有抱怨。
她只是默默地喝着糊糊,心里想着,等喝完了,还要去捡煤渣,还要去喂猪,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喝完糊糊,凌露把碗洗干净,然后拿起一个破旧的小篮子,准备去外面捡煤渣。
外面的天己经亮了,但依旧很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她穿上那双母亲用旧布缝制的、早就不合脚的草鞋,走出了家门。
寒风瞬间灌进了她单薄的衣服里,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她没有退缩,而是迈开小步子,朝着远处的矿渣堆走去。
矿渣堆很大,也很危险,到处都是尖锐的石头和废弃的铁丝。
凌露熟练地在里面穿梭着,用一个小铲子,仔细地翻找着那些还没有燃尽的煤核。
她的小手冻得通红,几乎失去了知觉,但她依旧不停地挖着、捡着。
她知道,只有捡够足够的煤渣,晚上才能有火取暖,才能给母亲熬药。
偶尔,她会看到其他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穿着暖和的衣服,在远处的空地上追逐嬉戏,发出阵阵欢快的笑声。
那些笑声像针一样,扎在凌露的心上。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羡慕地看着那些孩子,小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向往。
她也想像他们一样,能在母亲的怀里撒娇,能无忧无虑地玩耍。
但她知道,那只是一个遥远的梦。
很快,她就收回了目光,继续埋头捡煤渣。
她告诉自己,不能羡慕别人,要好好干活,这样才能活下去,才能照顾好母亲。
太阳渐渐升高了,照在身上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凌露的篮子里己经捡了不少煤渣,沉甸甸的。
她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虽然天气很冷,但干活让她的身体暖和了一些。
就在她准备回家的时候,邻居王奶奶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王奶奶是个孤寡老人,平时很心疼凌露。
看到凌露冻得通红的小手和脸上的煤灰,王奶奶心疼地说:“露露,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多穿点衣服?
看你冻的。”
“王奶奶,我不冷。”
凌露腼腆地笑了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小牙。
王奶奶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烤红薯,塞到凌露手里。
“快拿着,趁热吃。”
烤红薯还带着余温,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凌露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很久没有吃过烤红薯了。
但她没有立刻吃,而是把红薯递还给王奶奶。
“王奶奶,还是你吃吧,我不饿。”
“傻孩子,奶奶不饿,给你吃的。”
王奶奶又把红薯塞回她手里,摸了摸她的头,“快回家吧,天太冷了。”
“谢谢王奶奶。”
凌露这才接过红薯,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对着王奶奶鞠了一躬,然后提着篮子,欢快地往家跑去。
怀里的红薯暖暖的,像一股暖流,流进了她的心里。
这是她今天收到的最温暖的礼物。
回到家,凌露把煤渣倒进墙角的煤堆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拿出怀里的烤红薯。
她没有自己吃,而是拿着红薯走进了里屋,递给了母亲。
“娘,你吃,王奶奶给的。”
赵春兰看着女儿手里的烤红薯,又看了看女儿渴望的眼神,心里一阵感动。
她把红薯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凌露:“露露,你也吃。”
“娘,我不饿,你吃吧。”
凌露摇了摇头,把红薯又推了回去。
“听话,我们一起吃。”
赵春兰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凌露这才接过一半红薯,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甜甜的红薯在嘴里融化,那是一种她从未尝过的美味。
她吃得很慢,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食物。
看着女儿满足的样子,赵春兰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心里却像针扎一样疼。
她知道,这样的日子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太苦了。
但她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祈祷女儿能健康长大,祈祷日子能慢慢好起来。
吃完红薯,凌露又开始忙碌起来。
她要喂猪,要打扫院子,要给母亲擦身子,还要准备午饭。
她的小手不停地忙碌着,手背上的烫伤还在隐隐作痛,但她似乎己经习惯了这种疼痛。
午后,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屋子里,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凌露坐在灶台前,借着微弱的光线,看着母亲从娘家带来的一本破旧的小人书。
那是她唯一的玩具,也是她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径。
小人书的 pages 己经泛黄,很多地方都己经破损了,但凌露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她认识的字不多,只能看着上面的图画,想象着里面的故事。
她常常会想,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像小人书里画的那样美好,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是不是没有那么多的寒冷和饥饿。
想着想着,她的眼皮开始打架,不知不觉地趴在灶台上睡着了。
在梦里,她梦见自己长大了,挣了很多钱,给母亲治好了病,她们搬到了一个温暖的大房子里,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灶台下的火光渐渐微弱下去,屋子里又变得寒冷起来。
但凌露睡得很香甜,脸上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容。
她不知道,这样的苦难只是刚刚开始,未来还有更多的风雨在等待着她。
但此刻,在这个短暂的梦境里,她是幸福的。
夕阳西下,矿区被染成了一片橘红色。
桑老栓摇摇晃晃地回来了,身上带着更浓的酒气。
看到凌露趴在灶台上睡觉,他顿时火冒三丈,一脚踹在旁边的柴火上。
“死丫头!
偷懒睡觉!
老子饿了,饭呢?”
凌露被惊醒了,看到父亲狰狞的面孔,吓得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瑟瑟发抖地说:“我……我这就去做……”她赶紧跑到灶台前,准备生火做饭。
但因为刚才睡得太沉,手有些发麻,加上手背上的烫伤还没好,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桑老栓看着她慢吞吞的样子,心里的火气更大了。
他走上前,一把夺过凌露手里的火钳,狠狠地扔在地上,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个废物!
做个饭都磨磨蹭蹭的!
要你有什么用!”
凌露吓得缩在角落里,低着头,不敢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桑老栓骂了一会儿,似乎觉得累了,又或者是想起了别的事情,他悻悻地哼了一声,转身坐在炕沿上,拿出一瓶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凌露这才敢慢慢捡起地上的火钳,重新生火做饭。
她的小手因为害怕而不停地发抖,手背上的烫伤又开始疼了起来,但她不敢有任何怨言,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子里又变得漆黑一片。
凌露点燃了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她瘦小的身影。
她站在小板凳上,努力地煮着晚饭,灶膛里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
这就是桑凌露五岁时的一天,平凡而又充满苦难。
这样的日子,她不知道己经过了多少天,也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天。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坚强地活下去,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
灶台下的火光依旧跳跃着,仿佛在诉说着这个五岁孩子的艰辛与不易。
而凌露,就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里的小草,在贫瘠的土地上,努力地汲取着一丝一毫的养分,顽强地生长着。
她的童年,就在这灶台底下,在无尽的劳作和打骂中,悄然流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