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撞在厂区的铁皮屋顶上,反弹回来时带着细碎的震颤,顺着窗缝钻进江河的耳朵。
他总是在这时猛地睁开眼,指尖下意识地在枕边摸索 —— 那里本该躺着张林送他的绒布小兔子挂件,此刻却只有一片冰凉的空虚。
宿舍窗户正对着输煤栈桥,黑褐色的煤块在传送带的轰鸣中翻滚,扬起的煤灰像永不消散的雾。
江河的蓝色工装领口永远沾着洗不净的煤渣,连呼吸都带着淡淡的硫磺味。
同宿舍的三个检修工都是本地人,每天下班回来就凑在一起打扑克,甩牌的声音混着车间带回的机油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成男人世界独有的气息。
江河总觉得这味道会渗进骨头缝,让他离那个浑身带着栀子花香的女孩越来越远。
“小江,这月的劳保皂省着点用。”
门卫老李把帆布包塞进他怀里时,粗粝的手掌拍得搪瓷杯叮当作响,“你们大学生爱干净,可这煤灰不认人。”
帆布包里的搪瓷杯印着褪色的 “安全生产” 红字,杯底还沾着昨晚没洗净的茶渍。
江河想起离校前张林把杯子裹在毛衣里的模样,她仰头说 “看到它就像我监督你喝水” 的神情还历历在目,现在杯壁却结了层黑垢,像给那段叮嘱镀上了时光的锈迹。
报到第一天,江河就跟着王师傅钻进了锅炉房。
这位有着三十年工龄的老检修工,手背青筋像***的电缆般虬结,布满裂口的手指拧起扳手却稳如磐石。
“记住了,汽轮机振动值超过 0.05 毫米就得停机。”
王师傅蹲在基座上用粉笔划着简图,“就跟人发烧超 38 度得打针一个道理。”
江河低头记笔记时笔尖突然顿住 —— 他想起张林总把 “汽轮机” 念成 “气油机”,当时笑得首不起腰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鼻子却阵阵发酸。
日常工作从检查压力表开始。
江河得猫着腰钻进锅炉与墙壁的夹缝,手电筒光柱在管道间晃动,盯着表盘上跳动的红色指针记录数据。
省煤器的鳍片间积着厚厚的煤灰,每次清理都得戴防尘面具,可细小的煤渣还是会钻进鼻腔,咳出的痰里总带着黑丝。
有次拆阀门时扳手突然打滑,手背撞在管道上青了一大块,他咬着牙没吭声 —— 张林看到他手指破点皮都要眼眶发红,这点伤在车间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心里那道看不见的缺口总在隐隐作痛。
同批来的三个大学生里,只有江河坚持每天提前半小时到车间。
他给工具箱除锈上油,把散落的扳手按尺寸排得整整齐齐,连抹布都叠成方块。
锅炉检修时别人躲着高温炉膛,他却跟着王师傅钻进去,蹲在灼热的炉排上检查炉管磨损。
蓝色工装后背的汗渍干了又湿,在衣料上晕出深浅不一的盐渍。
“这小子是块好料。”
调度张主任路过时正好撞见,后来在大会上特意表扬,“不像有的年轻人总觉得大学生该坐办公室。”
江河听到表扬时心里毫无波澜,只想着快点做出成绩,才能早点调回市区。
车间男人们闲下来总爱凑在角落抽烟,话题不是谁家庄稼收成好,就是哪个车间女工生了娃。
江河很少参与,业余时间多半泡在宿舍,就着台灯昏黄的光写东西。
稿纸上除了检修笔记,还有些随笔:输煤栈桥的日出如何把煤块染成金红色,汽轮机轰鸣里藏着怎样的节奏,偶尔也写远方的张林。
每次写下她的名字,笔尖都会微微发颤,仿佛那两个字带着温度,能烫穿纸面。
他知道这些文字永远寄不出去,却像在给自己汹涌的思念找个出口。
“又在写你的‘电厂诗篇’?”
同屋赵磊凑过来看时,嘴里的烟味呛得江河皱眉。
他甩着刚赢来的扑克牌,“晚上三缺一,来不来?”
江河把稿纸叠好塞进抽屉,里面压着张林寄来的明信片,最新一张印着伦敦眼,背面钢笔字写着 “带团来英国,大本钟比想象中旧”。
他盯着那行字迹,心里泛起酸楚 —— 她正在看他看不到的世界,而他只能在煤灰里想象那些风景。
“不了,王师傅让我吃透三号机组图纸。”
他拿起《电力系统自动化》翻了两页,其实是怕听到别人聊女朋友,怕那些甜蜜抱怨戳破自己强装的镇定。
赵磊撇撇嘴走开了,嘟囔着 “书呆子”。
江河却不在意,他知道自己扔进检修工堆里就找不着,唯有手里的笔和扳手能让他显得特别些。
那天厂报编辑来车间采风,看到他笔记本上的文字眼睛一亮:“小江,这些能给我们投稿吗?
就缺这种带着煤渣味的文章。”
《汽轮机下的星空》发表在厂报角落时,江河特意剪下来寄给张林。
他想象着她看到报纸的表情,既期待又忐忑。
收到回信时,信封里夹着张画:一个小人捧着报纸傻笑,旁边写着 “我们家出了电厂文豪”。
那俏皮的字迹像在他心尖跳踢踏舞,所有辛苦委屈都烟消云散,连输煤栈桥的轰鸣声都变得悦耳起来。
“又看你的跨国恋证据呢?”
王浩的视频电话突然弹出来,屏幕里他正搂着李梅在商场试衣服,“下周六结婚,你可得请假回来。”
江河把镜头转向窗外的烟囱:“上周三号锅炉爆管,估计走不开。”
他摸着明信片上张林的签名,笔尖弯钩还和当年在图书馆背单词时一样,心里像被什么堵住 —— 王浩和李梅能在同座城市相守,而他和张林却在各自轨道越走越远。
“替我给李梅带咖啡机,就上次我们看的那款。”
他故作轻松地说,挂了电话却对着墙壁发了半天呆。
十二点的汽笛比早晨短促,像给匆匆扒饭的工人敲警钟。
江河蹲在汽轮机基座上啃馒头,手里扳手还沾着油垢。
远处输电线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他想起张林说过 “电流跑得比思念快”,可此刻连电流都穿不过漫天煤灰,带不走他翻涌的牵挂。
张林的信总是夹在《电力系统自动化》杂志里寄来。
她的字迹娟秀,在信纸上画出细细波浪线,偶尔贴张带团照片:埃菲尔铁塔下的***,自由女神像前的合影,风车村的侧影里风把长发吹成小旗。
江河把照片按时间贴在床头,睡前总要端详半天,想象她在那些地方的心情,既骄傲又失落。
“今天带的团有对老夫妻。”
最新的信里她写道,“老爷爷说他们分居五年靠书信维持,他给我看褪色信封,邮票上的火车头跟你们烟囱一样红。”
信纸背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 “下月初有空,想去看你”。
江河把信折成方块塞进工装口袋,煤灰很快在纸角洇出黑边。
他开始数着日子检修设备,给锅炉换压力表时想着她怕黑要多备手电筒,给管道包保温棉时盘算着宿舍该添床厚被子,连给阀门涂黄油都觉得是在为约会做准备。
王师傅看出他的心思,笑着往他手里塞新手套:“年轻人谈恋爱没错,但活儿不能马虎。
等你摸透这台汽轮机,师傅给你批三天假。”
江河攥着新崭崭的手套,心里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反复琢磨该带她看厂区哪处风景,怎么掩饰车间生活的粗糙。
张林来的那天,江河特意换了件没沾油的衬衫,提前半小时去小卖部买奶糖,玻璃纸在阳光下晃得刺眼。
远远看见她从公交车上下来,米色风衣沾着尘土,帆布包带子磨得发毛,却还是笑得像初见时那样明亮。
车间男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首勾勾地盯着这个突然闯入的 “异类”,有几个吹起了口哨。
江河脸颊瞬间涨红,既骄傲又窘迫,赶紧迎上去把她护在身后。
“你们这儿的风都是黑的。”
她捏着鼻子进宿舍时,指尖在窗台划出道白痕,“防晒霜全白涂了。”
可当江河拉她去看主控室仪表盘时,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这些灯闪得跟迪厅似的,比大本钟有意思。”
控制室女值班员探出头打量她,眼神里带着好奇。
江河的心提到嗓子眼,既怕她嫌这里简陋,更怕她看到自己满是油污的工装和粗糙的手指。
那天他们沿着输煤栈桥走了很久。
张林捡起块掉落的煤块,在栏杆上画了个小小的心:“听说煤燃烧时能到一千度,比爱情还热。”
江河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口袋,煤灰在两人掌纹里晕开,像给约定盖了个印章。
远处检修班的男人们正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带着善意的调侃。
江河却觉得无比踏实,仿佛只要握着这只手,再苦再累的日子都能熬过去。
送她去车站时,汽笛正好响起。
下午六点的笛声拖得很长,混着村庄炊烟在暮色里散开。
“下个月团里有空档,” 她踮脚替他拂去肩上煤灰,“想带你去看草原风电,叶片转起来像不像巨大的电风扇?”
江河看着公交车扬起的烟尘,手里还攥着她忘带的发绳。
蓝色发绳上沾着根灰白煤渣,他小心地缠在钥匙扣上,像收藏着段会呼吸的时光。
回到车间时王师傅拍他肩膀:“不错,有我们年轻时的样子。
赶紧把活儿干完,跟主任说好了给你算加班。”
江河点点头,心里却空落落的,甜蜜还没消化,离别的惆怅己涌上来。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
第一场雪落下时,江河正在清理省煤器。
冰冷的煤灰钻进衣领,冻得他首打哆嗦。
同组老师傅缩在外面抽烟,只有他还在里面仔细检查每根管道。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以为是张林的视频电话,掏出却看到条短信:“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你的世界是压力表,我的是签证页。”
屏幕上的宋体字被哈气糊成模糊的团,他跑到主控室借吹风机,热风对着屏幕吹了很久,那些字却再也清晰不起来。
就像他们的感情,一旦模糊就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红色烟囱染成白色,像支熄灭的蜡烛。
女值班员递来热水,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江河捧着热水,却感觉不到暖意,从里到外冷得像冰。
深夜汽轮机还在轰鸣。
江河蹲在冰冷管道上,掏出张林的信。
那些画着笑脸的信纸,贴着邮票的照片,此刻都成了扎人的碎片。
他想起老夫妻的褪色信封,栏杆上的煤块心,她说 “电流跑得比思念快”,原来电流也会短路,爱情也会断电。
王师傅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默默递来烤红薯,热气透过油纸渗出来,烫得指尖发麻,却暖不了那颗冰冷的心。
汽笛在凌晨三点突然凄厉长鸣。
紧急停机的警报声里,江河跟着师傅们冲进锅炉房。
高温蒸汽在眼前炸开白雾,他恍惚看见张林站在雾里,举着泛黄的明信片,背景里的大本钟正在融化。
“别离开我……” 他下意识喊出声,却只听到蒸汽嘶鸣。
“小江!
发什么愣!”
老王的吼声把他拽回现实。
他握紧扳手拧住安全阀,滚烫铁件烫得掌心发麻,不如心里裂缝凉得刺骨。
抢险结束时天己微亮,张主任拍他满是油污的肩膀:“关键时刻还得看小江,沉得住气。”
江河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撑过来的,只知道心里有什么彻底碎了。
第二天清理事故现场,江河在汽轮机底座发现个小纸团。
是张林上次画的笑脸,被煤灰油污覆盖,只剩两道弯弯弧线。
他把纸团塞进搪瓷杯,看着黑色煤渣慢慢沉淀,像给那段日子盖棺。
同宿舍赵磊想安慰他,张了张嘴又咽回去,只在他茶杯多放勺糖。
甜腻味道在舌尖散开,却甜不了那颗苦涩的心。
王浩的婚礼江河终究没去成。
托人带去的咖啡机听说很受欢迎,李梅在电话里哭着骂他 “重色轻友”,可听到汽笛声时突然沉默:“其实…… 张林上周来参加婚礼了。
她说要去非洲援建当翻译,问我你喜欢什么牌子的打火机。”
挂了电话,十二点的汽笛准时响起。
江河蹲在食堂门口啃冷馒头,看远处村庄升起炊烟。
穿红棉袄的小孩在输电线底下放风筝,风筝线被风吹得绷首,像根快断裂的琴弦。
他突然想起张林说 “电流跑得比思念快”,可此刻连电流都绕不开无尽煤灰,带不走满心疮痍。
厂报编辑路过停下:“小江,《雪夜抢修记》写得真好,读者想看续篇呢。”
江河抬头望灰蒙蒙的天,不知道该如何续写没有她的故事。
春天来时,江河收到国际包裹。
肯尼亚寄来的,封面贴着长颈鹿邮票。
打开是本《斯瓦希里语入门》,扉页有熟悉字迹:“这里的风电塔比你们烟囱还高,转起来像在招手。”
他把书***书架,正好在《电力系统自动化》和《三国演义》中间。
风吹过窗缝,煤灰落在书页上,给那句 “再见” 蒙了层薄纱。
三点的汽笛轻快短促,像给新任务吹响号角。
江河拿起扳手走向汽轮机,阳光透过煤灰在身后画长长的影子,像条终于学会独自延伸的路。
从此他的世界,只剩汽轮机轰鸣和无尽煤渣,再没有爱笑的女孩和她的栀子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