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的喧嚣终于被初秋的凉意驱散,空气里沉淀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报纸上关于“美羽事件”的喧嚣渐渐被新的社会话题取代,堵在家门口的记者们也早己消失无踪。
时间仿佛一剂粗糙的麻药,暂时麻痹了外界的关注,却无法治愈屋内的沉疴。
停学通知书依然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小光牢牢困在家中。
母亲美和子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的起居,眼神里却总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和哀伤。
家里的空气,每一天都像吸饱了水的旧棉絮,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腐榻榻米和无声叹息的味道。
实在无法忍受这令人几近崩溃的沉闷,在一个微凉的、天空高远澄澈得近乎残忍的下午,小光悄悄溜出了家门。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身上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色短袖T恤,领口微微有些松垮,露出一截瘦削的锁骨。
下身是一条深灰色的棉质短裤,裤脚边缘磨损起了毛球。
脚上蹬着一双半旧的白色帆布鞋,鞋带系得有些潦草,一只鞋的鞋尖沾着一点不知何时蹭上的干泥巴。
这身打扮是再普通不过的小男孩装束,混在街上的孩子堆里毫不起眼,但此刻穿在小光身上,却像一层不合身的伪装。
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插在短裤口袋里,仿佛想把自己缩得更小一些,避开所有可能的目光——即使街上行人匆匆,并没有谁特意留意这个独行的男孩。
他那双曾经或许带着点顽皮神采的眼睛,此刻低垂着,只盯着脚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水泥路面,眼神空洞,像蒙了一层灰。
漫无目的。
这个词精准地描述了他此刻的状态。
家,回不去;学校,不能去。
未来像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堵得他发慌。
他沿着自己出生、长大的街道机械地走着,路过了常去的便利店,路过了和小伙伴们追逐嬉闹过的小公园(他远远地绕开了),路过了那家飘着香甜气息的面包店(他摸了摸空瘪的口袋,抿紧了嘴唇)。
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到令人心头发酸。
这条街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棵行道树,每一家店铺的招牌,都刻印着他七年来无忧无虑的时光碎片。
然而现在,这些熟悉的景象非但不能带来慰藉,反而像一面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与格格不入。
他是这条街的“异类”,一个被学校“抛弃”的麻烦制造者。
“未来…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苍蝇,在他混乱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他踢开脚边一颗碍眼的小石子,看着它骨碌碌滚进路边的排水沟。
就在他神思恍惚,脚步随着惯性拐进一条相对僻静、两旁栽种着高大榉树的支路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异样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
他猛地停下脚步,困惑地抬起头。
这条支路他走过无数次,尽头原本是一堵爬满常青藤的老旧围墙,墙后是另一片普通的居民区。
然而此刻,在那堵熟悉的围墙旁边,在几株榉树浓密枝叶的掩映下,竟然出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入口!
那是一个极其狭窄、几乎被疯长的野草和低垂的树枝完全遮蔽的鸟居。
两根暗红色的木柱饱经风霜,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败的木纹,柱身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裂痕。
鸟居的顶部横梁也歪歪斜斜,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显得异常古旧和颓败。
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己经存在了千百年,却又与周围现代化的街道、整洁的围墙格格不入,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小光的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他用力眨了眨眼,怀疑是自己精神恍惚看错了。
他使劲回忆:昨天?
前天?
他明明记得这里只有围墙!
这个鸟居……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牵引的感觉,瞬间压倒了心中的迷茫和烦闷。
他像被无形的线拉着,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拨开几乎垂到地面的、带着细小绒毛的榉树枝条,弯下腰,钻过了那个低矮、狭窄、散发着潮湿木头和泥土气息的鸟居。
鸟居之后,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由不规则石板铺就的参道。
石板缝隙里挤满了茂密的青草和苔藓,湿滑得几乎无处下脚。
参道两侧是高大得惊人的、不知名的古树,枝桠虬结,遮天蔽日,将午后本应明亮的光线过滤成一片朦胧、幽深的绿意。
空气瞬间变得清凉湿润,带着浓重的泥土、腐叶和一种从未闻过的、类似陈年线香般的淡淡气息。
外界街道的车流声、人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只剩下脚下偶尔踩到湿滑苔藓的细微声响,以及风吹过浓密树冠时发出的、如同低语般的沙沙声。
这里……仿佛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一个硬生生嵌入他熟悉世界里的、完全陌生的神秘空间。
小光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带着一丝不安,更带着一种强烈到无法抗拒的探寻欲望。
他深吸了一口这微凉而陌生的空气,将家里令人窒息的沉闷暂时抛在脑后,小心翼翼地踏着湿滑的石板,向着参道深处那片幽深的绿意,一步步走去。
钻过那低矮、潮湿的鸟居,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薄膜。
小光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并非因为寒冷,而是一种更深邃的、源自骨髓的凉意瞬间窜遍全身,让他汗毛倒竖。
外面的初秋微凉是温和的,这里的空气却带着一种沁入心脾的冷冽,仿佛隔绝了季节。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抬头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神社内部与他想象的破败截然不同。
出奇地干净。
石板参道延伸进去,通向一片铺着细密白色砂砾的庭院,砂砾被精心耙出整齐的同心圆波纹,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微光。
庭院周围环绕着苍翠欲滴的苔藓,厚实得像绒毯,不见一丝枯黄或杂草。
高大的、形态奇异的古木枝干虬劲,叶片浓密得近乎墨绿,遮蔽了大半天空,只漏下几缕被染成绿色的、近乎实质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净砂上,静谧得不真实。
角落里,石灯笼表面覆盖着薄薄的青苔,却轮廓清晰,没有任何破损。
一切都井然有序,纤尘不染,透着一股非人工所能达到的、近乎凝固的洁净。
然而,正是这份过分的洁净和完美,让这方天地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太安静了。
死寂。
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仿佛声音在这里也被那洁净的沙砾和苔藓吸收了。
空气凝滞,带着浓重的、冰冷的、类似陈年檀香混合着古老森林深处气息的味道,吸进肺里,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陈旧感。
没有鸟鸣,没有虫声,更没有神社本该有的、哪怕是最微弱的诵经或摇铃的声响。
最让小光头皮发麻的是——这里除了他,空无一人。
没有扫地的神官,没有参拜的香客,甚至连一只飞鸟的影子都看不见。
偌大的神社,仿佛一个被精心布置好却永远等不来演员的舞台,又像一个凝固在时间长河中的完美琥珀,只有他这个不速之客莽撞地闯了进来。
那份绝对的、纯粹的寂静和空无,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心悸。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小光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脚跟碰到了鸟居冰冷的木柱,只想立刻逃离这个美丽却令人窒息的地方。
“喵——”就在他几乎要转身的刹那,一声清晰、带着点慵懒又似乎蕴含某种穿透力的猫叫,突兀地打破了死寂。
声音来自神社深处,那座掩映在几株最古老巨树后的、看起来像是主殿的建筑。
这声猫叫像一根针,刺破了小光被恐惧胀满的神经。
它太真实了,带着活物的气息,瞬间将他从那种被空寂吞噬的恐慌中拉了回来。
“不能怕……” 小光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
他握紧了藏在短裤口袋里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微弱的刺痛给自己壮胆,“我是男孩子……一个真正男子汉……这点事情吓不倒我!”
小光他带着一丝赌气和倔强,压倒了内心的恐惧。
他深吸了一口那冰冷、带着奇异香味的空气,鼓起仅剩的勇气,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片洁白得晃眼的净砂。
脚步落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有些刺耳。
他尽可能放轻脚步,像踩在薄冰上,一步步朝着猫叫声传来的主殿走去。
主殿比从远处看更为古旧,木质的结构呈现出深沉的、近乎黑色的乌亮光泽,仿佛吸收了千年的时光。
殿门虚掩着,透出里面一片更深的昏暗。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沉重的、雕刻着复杂却无法辨认图案的木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嘶哑的***,在空旷的殿堂内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殿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从高窗透进来的几缕微弱的、带着尘埃的光束。
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灰尘和陈年香火的味道,与外面庭院的洁净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这里显然久无人至。
殿内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破败,只有几个空荡荡的、落满厚厚灰尘的供台。
小光的目光瞬间被大殿中央唯一的光源吸引——或者说,被那光源照耀下的景象所攫住。
那里,矗立着一尊他从未见过的神像。
它并非日本神社常见的、面目模糊或威严庄重的神明塑像。
这尊神像造型奇特,甚至有些骇人。
它有西只手臂,姿态狂放地伸展着,似乎在舞蹈,又似乎在毁灭。
其中一只手上握着一柄造型奇特的短斧,另一只手持着一个小鼓。
神像的面容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和深邃,眉心似乎还有一只竖眼紧闭着。
神像的身体呈深青色,仿佛冰冷的青铜,却又隐隐流动着一种幽暗的光泽。
它盘腿坐在一个似乎由扭曲人体构成的基座上,散发着一种原始、野性、同时又充满神性的诡异力量。
小光完全不认识这是哪路神明,只觉得它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佛像或神祇,带着一种异域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而更让他瞳孔收缩的是——就在这尊诡异神像向上摊开的一只巨大手掌中,正卧着一只猫。
一只通体漆黑,没有一丝杂毛的猫。
它体型不大,姿态却异常优雅从容,仿佛神像的手掌是它天然的王座。
幽暗的光线下,它油亮的皮毛如同最上等的绸缎,流动着暗夜的光泽。
一双巨大的、杏仁状的猫眼,此刻正幽幽地注视着小光,瞳孔是纯粹的金色,在昏暗中如同两点燃烧的烛火,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
“喵……” 黑猫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破败的佛堂里回荡,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它甩了甩尾巴,尾巴尖优雅地扫过神像冰冷的手指。
小光僵立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眼前的景象——绝对洁净庭院后的破败佛堂、从未见过的诡异神像、以及神像手掌上这只仿佛守卫般的黑猫——这一切都超出了他七岁认知的范畴。
一股比穿过鸟居时更强烈的寒意,混合着无法言喻的神秘和一丝被彻底看穿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他仿佛闯入了一个不属于人间的、古老而危险的梦境。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呆呆地望着那尊可怖的神像和它掌中那只金色的、非人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