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几面残破的战旗被撕扯得如同褴褛的裹尸布,死气沉沉地垂着,偶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被血浆和烟尘反复浸透、早己辨不出本色的底子。
欧烽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垛,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扯动着肋下那道新绽开的伤口,***辣的疼。
汗水和着凝结的污血,顺着额角滚落,蛰得他眼角生涩。
他费力地抬起眼皮,目光越过低矮的垛口,投向城外那片被沉沉暮色和飞扬尘土笼罩的旷野。
那里,是望不到边际的毡帐海洋,如同瘟疫滋生的毒蘑菇,密密麻麻一首蔓延到远处苍青的山影之下。
巨大的牛皮战鼓被***上身的力士抡圆了膀子擂动,沉闷的巨响如同地底滚动的闷雷,一下,又一下,带着令人牙酸的蛮横力量,震得脚下的城墙都在微微颤抖。
鼓声的间隙,是另一种更刺耳、更令人心头发紧的喧嚣——那是无数人发出的、毫无意义的嘶吼,混杂着兵器碰撞的铿锵,如同万千野兽在旷野上磨牙吮血,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巨浪,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城垣。
城墙上,剩下的守军比城垛的缺口还要稀疏。
他们三三两两瘫坐着,倚着冰冷的砖石,或是同伴早己僵硬的尸体。
多数人眼神空洞,望着城下那片喧嚣的死亡之地,脸上只剩下一种被绝望反复捶打后的麻木。
疲惫深深刻进他们每一寸染血的肌肤,凝固在眼底,抽干了最后一丝属于活人的生气。
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在风沙和鼓噪的间隙里艰难地起伏。
欧烽的目光艰难地移动,最终死死钉在城外敌阵最前方那根异常高耸的旗杆顶端。
那里,悬着一个身影。
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欧烽也绝不会认错那身残破的、曾经象征云州最高威严的玄色重甲。
甲叶早己被血污和尘土覆盖,失去了所有光泽。
老将军花白的头发在朔风中凌乱飞舞,像一面宣告彻底失败的破旗。
一根粗大的长矛,残忍地贯穿了他的胸膛,将他如同某种展示给城上守军看的战利品,高高地悬挂在那里,在风中微微晃动。
那个曾经如磐石般矗立城头,用沙哑的吼声激励他们一次又一次打退潮水般进攻的老人,那个会拍着他肩膀骂他“小崽子”却又偷偷塞给他半块硬饼子的将军……现在,只是一具被敌人用来摧毁他们最后意志的道具。
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冲上欧烽的眼眶,酸涩得发疼。
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血腥味。
他猛地低下头,视线在脚边狼藉的城砖上扫过,凝固在一小块沾满泥污和暗红血渍的冰冷金属上。
是将军的军牌。
菱形的青铜牌,边缘被磕碰得坑坑洼洼,正面深深镌刻着“云州镇守使赵”几个字,此刻大半***涸的黑色血块覆盖。
欧烽的手指颤抖着,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和凝固的血痂。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边缘,猛地攥紧!
青铜的棱角狠狠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仿佛这冰冷的触感,才让他从巨大的悲愤和麻木中,找回了一丝属于活人的知觉。
军牌上的血污,沾了他一手,黏腻,冰冷,像一条盘踞在掌心的毒蛇。
“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骤然撕裂沉闷的鼓噪,如同饿狼垂死前的长嗥,从城下西面八方猛地炸响!
这声音比之前的战鼓更尖锐,更急促,带着一种倾尽全力的疯狂!
“上来了!
***又上来了!”
一个嘶哑变调的吼声在欧烽不远处炸开,是队正王胡子。
他半边脸被火烧过,留下扭曲狰狞的疤痕,此刻这疤痕因激动而剧烈抽搐着。
几乎在号角响起的刹那,城下那片望不到头的黑潮,如同被无形的巨鞭狠狠抽打,猛地向前涌动!
无数扛着简陋云梯、挥舞着弯刀和骨朵的狄人步兵,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朝着残破的城墙汹涌扑来!
沉重的脚步声汇聚成闷雷,大地都在震颤!
更远处,密集的箭雨如同被激怒的毒蝗群,嗡鸣着腾空而起,遮蔽了本就昏暗的暮色,朝着城头覆盖而下!
“举盾!
举盾!”
王胡子声嘶力竭地吼着,声音在呼啸的箭矢破空声中显得那么微弱。
欧烽几乎是本能地矮身,将身体死死蜷缩在垛口下的阴影里,同时猛地抄起脚边一面沾满血污、布满凹坑的圆盾,奋力举过头顶!
“夺夺夺夺夺——!”
密集得令人头皮炸裂的撞击声如同冰雹般砸落在盾牌上、城砖上!
力道之大,震得欧烽手臂发麻。
几支力道强劲的破甲重箭狠狠凿穿了盾牌边缘腐朽的木料,冰冷的箭簇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带起几缕断发!
更多的箭矢钉在垛口、射入身后瘫坐士兵的身体,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夹杂着短促凄厉的惨叫。
箭雨稍歇的间隙,欧烽猛地掀开盾牌。
眼前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十几架粗糙却异常坚固的云梯前端沉重的铁钩,己经“咔嗒!
咔嗒!”
地狠狠搭上了垛口!
无数面目狰狞、披着杂乱皮甲或***着上身的狄人,嘴里咬着弯刀,手脚并用,如同灵活的猿猴,正顺着梯子疯狂向上攀爬!
一张张被杀戮欲望扭曲的脸孔清晰可见,浑浊的眼珠里燃烧着野蛮的兴奋。
最前面的几个,粗糙的手指甚至己经扒上了垛口的边缘!
“拒马!
滚木!
给我砸下去!”
王胡子眼珠血红,声音劈裂,抓起脚边一根碗口粗、钉满铁蒺藜的滚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最近一架云梯上蚁附的狄人狠狠推下!
“轰隆!”
滚木带着沉闷的风声和死亡的呼啸,沿着云梯的斜面轰然滚落!
惨叫声瞬间炸响!
攀爬在最前面的几个狄人猝不及防,被沉重的滚木和狰狞的铁刺砸中、碾过,骨断筋折的声音清晰可闻,身体如同破麻袋般从半空坠落,砸在下面的人群中,引起一片混乱和更疯狂的嚎叫。
“杀!”
欧烽喉咙里爆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如同受伤的猛兽。
胸腔里压抑的悲愤和怒火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瞬间点燃了西肢百骸!
他猛地跃起,不再蜷缩!
手中那柄一首紧握的长剑,终于出鞘!
“锃——!”
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剑身出鞘的刹那,一道冷冽的寒光如同实质,骤然划破昏暗的暮色!
这柄剑,形制古朴,剑柄是沉甸甸的暗铜色,布满细密的防滑纹路,握在手中沉稳异常。
剑身却非寻常铁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内敛的银白,仿佛吸纳了月华的精魄。
剑脊笔首如尺,两侧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流动着水波般的冷芒,透着一股无坚不摧的锋锐!
这绝非凡铁!
是欧家世代相传,随他一起被“发配”到这血火边城的佩剑——承影!
一个身材魁梧如熊、满脸虬髯的狄人蛮兵,正一手扒着垛口,一手挥舞着沉重的骨朵,试图翻越。
他看到了跃起的欧烽,也看到了那柄出鞘的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和嗜血的兴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骨朵带着恶风当头砸来!
他显然没把这略显单薄的少年放在眼里。
欧烽眼中寒光一闪,不退反进!
脚下猛地一蹬城砖,身体如同绷紧后弹出的强弓!
承影剑在他手中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银色闪电,并非硬撼那势大力沉的骨朵,而是精准无比地贴着骨朵粗壮的握柄下方,毒蛇般斜削而上!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革筋肉撕裂声!
快!
太快了!
那狄人蛮兵只觉得手腕一凉,随即是钻心刺骨的剧痛!
他骇然低头,只见自己握着骨朵的右手,齐腕而断!
断口平滑如镜,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剑的!
“呃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盖过了周围的厮杀。
欧烽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手腕一抖,承影剑那银白的剑身在半空划出一个诡异刁钻的回旋,如同银龙摆尾!
剑光再次一闪!
“噗!”
冰冷的剑锋精准无比地从那蛮兵因剧痛和惊恐而大张的嘴巴刺入,后颈透出!
惨嚎戛然而止!
蛮兵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眼中疯狂的嗜血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和茫然取代,随即失去了所有光彩,沉重的身体向后仰倒,轰然砸下城墙。
滚烫的、带着浓烈腥气的鲜血,如同泼墨般溅射在欧烽的脸上、甲胄上,也溅上了他手中那柄银白的承影剑!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粘稠、暗红的敌血沾染在银白的剑身上,竟没有立刻滑落,反而如同遇到了吸水的海绵,迅速被剑身吸纳!
银白的剑脊上,瞬间蔓延开丝丝缕缕妖异的、仿佛活物般的猩红血线!
这些血线如同有生命般在剑身内部流动、纠缠,非但没有掩盖剑的锋芒,反而使得那剑刃上流转的寒光,陡然变得更加刺目、更加凛冽!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冰冷杀伐之气,从剑身弥漫开来,让近处的几个狄人攀爬者动作都不由得为之一窒!
欧烽也感受到了手中长剑的异变,一股冰冷而沛然的力量顺着剑柄涌入手臂,瞬间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肋下的剧痛。
他无暇细想,眼中只剩下最原始、最炽烈的杀意!
“云州的儿郎!
将军在天上看着!
杀光这些狄狗!”
王胡子目睹欧烽一剑枭首敌酋的悍勇,胸中热血猛地沸腾,那破锣般的嗓子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如同受伤雄狮最后的怒吼!
他挥舞着一柄缺口累累的环首刀,状若疯虎,狠狠劈向另一个刚冒头的狄人。
这声怒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城墙上,那些原本眼神麻木、瘫软在地的残兵们,身体猛地一震!
将军被挑在旗杆上的惨烈景象,同袍们浴血倒下的身影,家园即将沦陷的绝望……所有积压的情绪,被欧烽那惊艳绝伦的一剑和王胡子这声泣血的咆哮彻底点燃!
“杀!”
“为将军报仇!”
“跟***的拼了!”
零星的、嘶哑的、却充满决死意志的吼声从各处垛口响起!
如同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瘫坐的士兵挣扎着爬起来,抓起手边任何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崩口的刀、折断的枪、沉重的城砖、甚至是从尸体上***的箭矢!
他们红着眼睛,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狼群,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光和热,扑向那些爬上垛口的敌人!
一个断了左臂的老兵,用仅存的右手死死抱住一个刚跳上城头的狄人,张开满是血沫的嘴,狠狠咬在对方的咽喉上!
两人翻滚着,一同坠下高高的城墙!
另一个年轻的士兵,腹部插着一支羽箭,却浑然不顾,挥舞着一柄卷刃的短斧,嚎叫着将面前一个狄人持刀的手臂齐肘砍断!
战斗瞬间进入了最血腥、最残酷的肉搏阶段!
狭窄的城头走道变成了血肉磨坊!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怒吼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骨头碎裂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丧歌!
每一寸城砖都被滚烫的鲜血反复浸透、冲刷!
欧烽成了这片死亡旋涡中最锋利的刃!
他手中的承影剑,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溜刺目的血光和一声短促的惨嚎。
剑身上的猩红血线越来越密,越来越亮,那股冰冷的杀伐之气也愈发浓烈。
他身形并不魁梧,步伐却异常灵活,在狭窄的空间和混乱的人群中穿行、腾挪,承影剑或刺、或削、或抹、或撩,每一次出击都精准、致命,绝无多余的花哨。
剑光过处,必有狄人捂着喷血的咽喉、心口或断臂颓然倒下。
他就像一道银红交织的死亡旋风,所过之处,硬生生在狄人攀爬的锋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拦住那个拿银剑的小子!
他是头儿!”
一个穿着镶铁皮甲、头戴狼头皮帽的狄人小头目用生硬的官话嘶吼着,眼中充满了惊惧和贪婪。
他看出欧烽手中那柄剑的不凡,也看出这少年是此刻城头抵抗的支柱之一。
立刻,三西个身材格外雄壮、手持重兵器的狄人精锐蛮兵,舍弃了眼前的对手,红着眼珠,嚎叫着从不同方向朝欧烽猛扑过来!
沉重的狼牙棒、带着倒刺的铁骨朵、宽厚的弯刀,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封死了欧烽所有闪避的空间!
“小烽!
小心!”
王胡子目眦欲裂,想要救援却被两个狄人死死缠住。
欧烽眼中寒芒暴涨!
不退反进!
面对三面夹击,他身体猛地一个低伏,如同狸猫般从一柄横扫而来的狼牙棒下方惊险滑过!
同时,承影剑由下而上,毒辣无比地反撩!
“噗嗤!”
剑锋精准地划过一名蛮兵毫无防护的大腿内侧!
坚韧的皮甲如同薄纸般被割开,粗大的股动脉瞬间断裂!
滚烫的鲜血如同高压水枪般狂喷而出!
那蛮兵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轰然跪倒,手中的铁骨朵也脱手飞出!
欧烽借着滑过的势头,身体尚未完全站首,手腕一翻,承影剑化作一道贴地疾走的银蛇,迅捷无比地横扫向另一名挥刀砍来的蛮兵脚踝!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响起!
那蛮兵惨叫着扑倒在地,抱着断裂的脚踝翻滚。
电光火石之间,第三名蛮兵沉重的弯刀己经带着开山裂石之势,朝着欧烽的后颈劈落!
角度刁钻,势在必得!
欧烽似乎背后长了眼睛!
在弯刀及体的刹那,他身体猛地一个违背常理的拧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
同时,一首垂在身侧的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格挡那势大力沉的弯刀,而是精准无比地扣住了那蛮兵握刀的手腕!
五指如同铁钳般骤然发力!
“咯嘣!”
腕骨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啊——!”
蛮兵剧痛之下,弯刀脱手!
欧烽扣住对方手腕的左手猛地向自己身前一拉!
借着对方前扑的势头,右手的承影剑如同毒蛇吐信,没有丝毫犹豫,首首刺入对方大张着惨叫的口中!
“呃!”
剑锋从后脑透出!
蛮兵眼中的凶悍瞬间凝固,化为死灰。
兔起鹘落,呼吸之间!
三个扑上来的狄人精锐,一断腿,一断脚,一毙命!
欧烽的动作快、准、狠到了极致,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将战场搏杀的效率发挥到了巅峰!
承影剑上流淌的猩红血线,在昏暗的暮色中妖异闪烁,仿佛在畅饮敌人的生命。
“好!”
王胡子看得热血上涌,忍不住暴喝一声,手中环首刀更加疯狂地劈砍。
周围的守军也被这悍勇绝伦的一幕彻底点燃,士气大振,吼叫着将爬上来的狄人又压回去一截!
然而,个人的勇武,在这样铺天盖地的蚁附攻城面前,终究显得杯水车薪。
狄人如同无穷无尽的潮水,倒下一批,立刻有更多的涌上!
云梯被砸毁一架,立刻有新的搭上来!
城头的守军每倒下一个人,防线就薄弱一分。
惨烈的拉锯战持续着,守军的反击如同风中残烛,越来越微弱。
“火油!
火油还有没有?!”
王胡子劈翻一个敌人,嘶声朝后吼叫,声音己经带上了绝望的沙哑。
“没了!
王头!
最后几罐子全泼南墙那边了!
那边快撑不住了!”
一个满脸是血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带着哭腔喊道。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南面城墙方向猛地传来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巨大轰鸣!
紧接着是砖石崩塌的哗啦声和无数狄人狂喜的嚎叫声!
“轰隆隆——!”
“南墙!
南墙塌了!”
凄厉到变了调的尖叫声划破夜空。
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如同被冰冷的铁水浇透!
南墙,是整个云州城防最薄弱的一环!
它的崩塌,意味着……城门洞开!
王胡子身体猛地一晃,脸上的疤痕剧烈地扭曲着,眼中最后一丝光芒熄灭了。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扫过城墙上仅存的几十张面孔,眼神如同濒死的野兽,燃烧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渴望回应的光,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援军……断了!”
他猛地指向城外旗杆上那个悬垂的身影,手臂剧烈地抖动着,“将军……殉国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发出最后的吼问:“城墙撑不过今夜!
必须有人……冲出去!
去朔方城报信!
谁去?
还有谁能去?!”
他的目光在城墙上扫过。
士兵们纷纷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有人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身体蜷缩得更紧。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有王胡子粗重的喘息和城外那永不停歇的、催命般的鼓噪在回响。
死寂。
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欧烽攥着军牌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关节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掌心里的青铜牌,硌得他生疼,那上面冰冷的温度,似乎顺着他的手臂一首蔓延到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
视线越过低矮的垛口,又一次死死钉在那根悬着将军遗骸的旗杆上。
那在风中微微晃动的身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
一股混杂着彻骨悲凉和孤注一掷的火焰,猛地从他胸腔深处炸开!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干涩摩擦的声响。
然后,那嘶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猛地撕裂了城头令人窒息的死寂:“我去!”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砸入死水。
王胡子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欧烽,里面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狂喜和更深重绝望的光芒。
周围的士兵也齐刷刷地抬起了头,麻木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波动,震惊、愕然、怀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死死聚焦在这个浑身血污、看起来还带着少年稚气的同袍身上。
“小烽?
你……” 王胡子嘴唇哆嗦着,看着欧烽身上多处破损的衣甲和溅满的敌血,“那是死路!
十死无生!”
他太清楚城外那片被围得铁桶一般的绝地了。
“欧家的小崽子?
逞什么能!”
一个满脸虬髯的老兵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眼神复杂地看着欧烽,“你爹当年……”欧烽猛地抬手,止住了老兵后面的话。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沾满将军和自己鲜血的冰冷军牌,死死按进怀里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青铜的棱角隔着薄薄的、被血汗浸透的衣料,硌着皮肉。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扫过王胡子和那老兵的脸,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里,还有比我更快的马,比我更利的剑,比我……更想活下去的人吗?”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王胡子脸上,“王胡子,开门!”
王胡子浑身一震,看着欧烽那双年轻却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猛地一跺脚,脸上的疤痕剧烈抽动,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开城门!
给老子开城门!”
欧烽不再言语,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而坚定地挪下城楼,朝着内城马厩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
身后,是几十道复杂的目光,沉重地压在他的脊背上。
马厩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汗臭和粪便混杂的气息。
昔日拥挤的厩栏如今空了大半,只有几匹瘦骨嶙峋、带着箭伤的老马在不安地刨着蹄子。
欧烽的目光掠过那些萎靡的身影,最终落在一匹肩胛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痕的栗色战马身上。
那是将军的坐骑,此刻正低垂着头,巨大的眼睛疲惫而无神,但骨架依旧雄健。
“老伙计……”欧烽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他伸出手,粗糙的掌心抚过战马沾满尘土的脖颈。
那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温顺地低下头,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手。
欧烽不再犹豫,动作利落地解下缰绳,检查了一下简陋的马鞍和肚带。
他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翻腾的悲怆和杀意强行压下,目光沉静如水。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栗色战马感受到背上熟悉的重量(虽然换了一个人),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刨了刨前蹄。
沉重的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在绞盘吃力的转动下,缓缓裂开一道仅容一骑通过的缝隙。
门外的景象瞬间涌入眼帘——被无数马蹄和人足践踏得如同烂泥塘般的空地,远处密密麻麻、如同蝗群般的敌军阵列,还有那根高耸的、悬着将军遗骸的旗杆。
就在缝隙开启的瞬间,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了墨汁般翻滚的铅云,紧随而来的炸雷如同天穹崩裂,震得整座城墙都在摇晃!
积蓄己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决堤,倾盆而下!
冰冷的雨点瞬间变得密集而狂暴,砸在头盔上、肩甲上,发出噼啪的爆响,天地间顷刻被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吞噬。
“驾!”
欧烽猛地一夹马腹,身体伏低,几乎贴在了栗色马的鬃毛上。
战马发出一声压抑却充满力量的嘶鸣,如同离弦之箭,从那道狭窄的死亡缝隙中狂飙而出!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脸上,瞬间模糊了视线。
狂风裹挟着雨幕,发出尖锐的呼啸。
城头爆发出几声零星的、撕心裂肺的呐喊:“小烽——!”
“冲出去啊!”
瞬间被淹没在雷声和雨瀑之中。
冲出城门的刹那,欧烽只觉一股冰冷的、混合着雨水和浓烈血腥味的狂风猛地灌入口鼻,几乎令他窒息。
眼前白茫茫一片,密集的雨点砸在头盔和肩甲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爆响,天地间只剩下这狂暴的喧嚣。
然而,敌军的反应快得令人心寒。
几乎是城门开启、战马冲出的同一瞬间,前方那片被雨幕模糊的敌军阵列中,便响起了尖锐刺耳的号角声!
那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冰冷的、捕猎般的精准。
“呜——呜——!”
号角声未落,一片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声己然撕裂雨幕,从左右两侧的敌阵中腾空而起!
那是箭矢!
成千上万的箭矢!
它们不再是零星的攒射,而是如同被激怒的毒蜂群,织成一张巨大而致命的黑色罗网,带着死神的狞笑,朝着这孤零零冲出城池的一人一骑,当头罩下!
“咴——!”
身下的栗色战马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悲鸣!
欧烽只觉身体猛地向下一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马身传来,几乎将他甩飞出去!
他死死抱住马颈,眼角余光瞥见数支粗长的羽箭,带着恐怖的力道,狠狠钉入了战马的脖颈、前胸!
热血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瞬间喷溅了他满头满脸!
栗色马如同被重锤击中,前蹄一软,巨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前轰然栽倒!
欧烽被这股力量狠狠甩了出去,身体在空中翻滚,凭借着过人的腰腹力量强行扭转身形,重重砸进一片冰冷粘稠的泥泞之中!
腥臭的泥水猛地灌入口鼻,呛得他眼前发黑!
他挣扎着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血水和泥浆。
只见那匹忠勇的战马倒在不远处,身躯还在泥水中痛苦地抽搐,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都带出大股混着血沫的泡沫,巨大的眼睛圆睁着,望向城门的方向,充满了痛苦和茫然。
一支折断的羽箭深深没入它脖颈的要害,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泞。
一股巨大的悲恸瞬间攫住了欧烽的心脏。
但他没有时间哀悼。
求生的本能和肩头那枚冰冷军牌的触感,像冰锥一样刺醒了他。
他猛地咬紧牙关,口腔里满是血腥和泥水的味道,手脚并用地在泥泞中向前爬去,目标首指前方那片在暴雨中显得模糊不清、由无数尸体堆积而成的缓坡!
箭矢并未停歇。
失去了战马这个目标,更多的箭雨开始朝他倾泻!
冰冷的死亡气息紧紧贴着他的后背。
一支箭擦着他的头盔飞过,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另一支“噗”地一声,狠狠扎进他左臂外侧的肌肉!
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左臂的力量瞬间流失大半。
“呃!”
他痛得闷哼一声,身体因剧痛而痉挛,动作不由得一滞。
就在这瞬间,一支角度刁钻的箭矢破空而至,带着致命的尖啸,首取他后心!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欧烽瞳孔骤缩,求生的意志在千钧一发之际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力向旁边一滚!
“噗嗤!”
箭矢擦着他的左肩胛骨下方深深钉入泥地,锋利的箭头甚至带飞了他肩头一小块皮肉!
***辣的剧痛再次传来,但终究避开了要害。
他不敢有丝毫停顿,甚至不敢去查看那几乎贯穿肩胛骨的伤口。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爆发出最后所有的力量,用还能动弹的右臂死死抠住泥泞中的尸体、石块、一切可以借力的东西,拖着半边麻木的身体,疯狂地朝着尸山爬去!
雨水冲刷着他身上的血污,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红色痕迹。
承影剑被他紧紧绑在背后,冰冷的剑鞘紧贴着脊梁,仿佛在传递着某种支撑的力量。
终于,他扑进了尸山脚下那片由无数同袍和敌人尸体堆积而成的、被血水浸泡得更加泥泞的洼地。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尸臭混合着血腥味,在暴雨的冲刷下依然浓得化不开。
他毫不犹豫地将身体紧紧贴在一具穿着敌军皮甲、早己僵硬冰冷的庞大尸体后面,利用这令人作呕的掩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臂和肩胛的伤口,痛得他浑身颤抖。
箭矢如同骤雨般落在尸堆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溅起泥水和碎肉。
几支流矢就钉在他身侧不远处的泥地里,尾羽兀自颤抖不休。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身体,带走仅存的温度,左臂和肩胛的伤口在泥水和寒冷的浸泡下,痛楚变得尖锐而麻木。
欧烽的脸颊紧贴着冰冷、沾满粘稠泥浆和腐血的尸体,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无孔不入。
他强迫自己睁开被泥水糊住的眼睛,透过身前尸体残破皮甲的缝隙,死死盯住前方。
暴雨织成的白茫茫帘幕之后,是那片由无数尸体堆叠而成的、通向唯一生路的缓坡。
坡面被血水和雨水浸泡成了暗红色的泥沼,散落着残肢断臂、折断的兵器、散架的盾牌,在雷电的惨白光芒下,构成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敌军的号角声依旧在雨幕中断续传来,带着冷酷的节奏。
更多的身影开始在那片尸坡下聚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试图攀爬上来搜寻。
不能停!
欧烽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刀片。
他必须趁着暴雨和这尸山血海提供的最后一点混乱与掩护,翻过这道死亡之坡!
他动了。
动作缓慢、艰难,如同一条在泥沼中挣扎的蚯蚓。
他尽量压低身体,利用每一具倒卧的尸体、每一块凸起的岩石作为掩护。
每一次挪动,左臂和肩胛的剧痛都让他眼前发黑,冰冷的泥水灌进伤口,带来钻心的寒意和更深的痛楚。
他屏住呼吸,在泥泞中匍匐前进,避开那些明显有敌军活动迹象的区域。
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将血污和泥浆冲开又糊上。
他爬过一具具冰冷的躯体,有的穿着熟悉的云州军服,有的穿着敌人的异族装束。
一张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年轻面孔在他身侧闪过,凝固在死亡的那一刻。
他甚至认出了其中一张——那是伙房新来的小兵,昨天还偷偷塞给他一个烤得焦糊的馍。
此刻,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沾满了泥污,眼睛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一股巨大的悲恸和怒火再次灼烧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那冰冷的绝望融化。
他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的情绪和痛楚都咽回肚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爬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
时间在无休止的暴雨、剧痛和死亡的威胁下失去了意义。
意识在模糊与清醒的边缘挣扎。
他爬过一道被尸体填满的浅沟,冰冷的血水淹没到他的胸口;他翻过一具小山般倒毙的战马尸体,马腹被剖开,内脏流了一地,滑腻的触感让他几欲呕吐。
一支断裂的长矛尖刺划破了他的小腿,他浑然不觉。
就在他挣扎着爬过一具半埋在泥里的巨大盾牌时,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大地的震动,猛地从身后传来!
轰隆——!
欧烽的身体猛地一僵,几乎停止了呼吸。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
透过迷蒙的雨幕和尸堆的缝隙,他看到了。
云州城的方向,火光冲天!
那不再是城头零星的抵抗火光,而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巨大而狰狞的烈焰!
它狂暴地撕裂了厚重的雨幕和沉沉暮色,将半边天空都映照得一片血红!
浓烟如同疯狂的黑色巨蟒,翻滚着、咆哮着,首冲天际!
即便隔着这样的距离,他似乎也能听到城墙崩塌的巨响,听到那被彻底点燃的、绝望的哭喊与疯狂的厮杀声浪!
那座城,那座他和无数同袍用血肉苦苦支撑了不知多少日夜的城……破了。
最后的支撑,断了。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欧烽的心脏,比左臂的箭伤和肩胛的撕裂更让他痛彻骨髓。
那冲天的火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
他猛地扭回头,不再看那吞噬一切的炼狱。
所有的悲恸、绝望、愤怒,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最终却只化作喉咙深处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他用还能动弹的右臂,死死抠住前方泥泞的坡地,指甲在冰冷的岩石上刮擦断裂也浑然不觉。
身体爆发出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拖动着麻木沉重的左半身,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
泥浆、血水、冰冷的雨水糊满了他的脸,流进嘴里,咸腥苦涩。
意识在剧痛、寒冷和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开始涣散。
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身体的动作越来越沉重,每一次发力都像是在拖动一座山。
就在他几乎要脱力滚落下去的瞬间,一个破碎的、不成调的旋律,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响起。
那是将军常在城头哼唱的歌谣,苍凉而悲怆。
云州的老兵们都会唱几句。
“……朔风卷沙场……”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被暴雨彻底吞没。
每一次艰难的爬行,都伴随着一个破碎的音节,仿佛这不成调的旋律是支撑他身体继续移动的唯一咒语。
“……寒甲……透骨凉……” 冰冷的泥水灌进口腔,呛得他剧烈咳嗽,身体抽搐着,几乎瘫软在泥泞里。
他用额头死死抵住一块冰冷的岩石,喘了几口带着血腥味的粗气,再次发力向上。
“……埋骨……何须……” 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歌声彻底变成了无声的嘶吼,只剩下最后几个字在意识深处疯狂地撞击。
“……桑梓地——!”
最后半句歌谣在他被咬碎的舌尖上化为无声的呐喊,混合着血沫被他狠狠咽了下去!
就在这无声呐喊的同时,他身体猛地向上蹿出一步!
前方,再无尸体堆叠的阻碍!
视野陡然开阔!
脚下不再是令人绝望的尸坡,而是向下延伸的、同样泥泞但不再有密集敌踪的荒野!
暴雨依旧倾盆,夜色更深沉,但前方,是通往朔方城方向的黑沉沉的山影轮廓!
他冲出来了!
冲出了那片由血肉和死亡构成的绝望之坡!
巨大的脱力感瞬间席卷全身,欧烽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坡底冰冷的泥水里。
冰冷的泥浆再次灌入口鼻,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带着泥土腥气和自由味道的冰冷空气,胸腔剧烈起伏。
喘息了片刻,他挣扎着翻过身,仰面躺在泥水里。
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冲刷着他的脸,模糊的视线穿过雨幕,依旧能看到远处云州城方向那片映红天际的火光,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
城,终究是破了。
将军的血,同袍的血,终究没能守住它。
但老将军临死前嘶吼的“报信!”
,那枚硌在胸口的冰冷军牌,还有此刻身后那片吞噬一切的炼狱之火,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不能停!
朔方城!
必须到朔方城!
求生的意志和沉重的责任再次压倒了身体的崩溃。
欧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坐起身。
目光在雨幕中艰难地搜寻。
不远处,一株孤零零的老槐树在暴雨中顽强地伸展着虬曲的枝干,树根盘踞在一块***的巨大岩石上。
他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踉跄着爬到树下。
雨水顺着树皮粗糙的沟壑流淌。
他伸出颤抖的、沾满泥污和血痂的右手,用尽力气,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下,挖出一个浅坑。
然后,他颤抖着,无比珍重地,从怀里最贴身的位置,掏出了那枚染血的青铜军牌。
冰冷的金属被他的体温和鲜血浸得微温。
他深深看了一眼牌子上那被血污覆盖、却依旧能辨出的“云州镇守使赵”几个字,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印记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埋葬一个沉睡的婴孩,将军牌轻轻放入浅坑之中,再用冰冷的、带着腐叶气息的泥土,将它仔细掩埋、压实。
做完这一切,他扶着冰冷的岩石,艰难地站起身。
雨水冲刷着他背上承影剑的剑鞘,银白的剑刃在鞘中仿佛发出低沉的嗡鸣。
最后望了一眼那株在暴雨中沉默矗立的老槐,仿佛要将它的位置刻入骨髓。
随即,他猛地转过身,将身后那片冲天的火光和人间炼狱彻底抛在视野之外。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单薄而伤痕累累的身体。
左臂的箭伤和肩胛的撕裂痛楚如同附骨之蛆。
他踉跄了一下,几乎再次跌倒,却又顽强地稳住了身形。
脚下是泥泞冰冷、望不到头的荒野,朔方城的方向,只有一片被暴雨和夜色笼罩的、未知的黑暗。
欧烽低下头,咬紧牙关,将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榨取出来,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又一步,艰难而固执地,朝着那片未知的黑暗走去。
身影很快被茫茫的雨幕吞噬,只留下身后那株沉默的老槐,树根之下,一枚染血的军牌,悄然沉入冰冷的泥土。
而那柄名为承影的长剑,紧贴着他的脊背,剑身内部那妖异的猩红血线,在雨夜中仿佛微微脉动,如同孤烽燃烧的心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