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断头台上的冷笑
金銮殿前那象征无上尊荣的白玉阶,此刻己沦为修罗屠场。
黏稠的血液肆意横流,在莹润的白玉上蜿蜒出无数条狰狞的、暗红的小溪,又汇聚成片片令人作呕的污渍。
踩踏破碎的宫灯、散落的珍珠、撕裂的锦缎,连同僵卧其上的尸体,共同铺就了一条通往毁灭的猩红地毯。
风不再是和煦的宫苑熏风,它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内脏破裂的恶臭,还有叛军得胜后粗野的狂笑和污言秽语,狠狠刮过她的面颊,将散乱的鬓发吹得更紧地贴在汗湿冰冷的皮肤上。
她一身象征贵妃荣宠的繁复宫装,金线银绣的翟鸟纹样早己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华贵的绸缎染满泥污血渍,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明艳。
精心盘就的凌云髻散乱不堪,几缕乌发狼狈地黏在额角颈侧,如同枯死的藤蔓。
视线越过这片狼藉的血色,落在金銮殿那至高无上的御座方向。
那个曾冠冕堂皇、睥睨天下的男人,她的“夫君”,宸国的帝王,此刻像条被彻底抽了筋骨的癞皮狗,瘫软在龙椅下那片象征皇权的金砖地上。
明黄色的龙袍沾满呕吐的秽物、尘土和不知是谁的鲜血,肮脏得令人目眩。
他筛糠般抖动着,那张曾经威严或故作威严的脸,此刻只剩下濒死的惨白和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丑陋,涕泪横流,口中发出断续的、意义不明的呜咽。
真可笑啊。
柳照雪想。
那笑意从心底最荒芜的角落渗出,带着冰碴,冻得她灵魂都在发颤。
她不爱他。
从踏进这吃人的宫门那一刻起,一丝一毫都没有。
她不过是父亲为攀附权贵、巩固家族地位而献上的最华丽祭品,是这盘名为“江山”的宏大棋局里,一枚精致、脆弱、却注定无用的棋子。
她被迫戴上温婉恭顺的面具,看着他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沉迷于道士进献的所谓长生仙丹,任由丹炉的烟火熏黑了勤政殿的匾额;看着他荒废朝政,奏章堆积如山,任由地方官吏贪腐横行,民怨沸腾;看着他猜忌多疑,屠戮忠良,将那些真正为国为民的脊梁一一折断,推入诏狱的深渊。
她冷眼旁观,看着他像一个醉醺醺的疯子,亲手将祖宗浴血打下的锦绣河山,一步、一步、不可逆转地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报应不爽,只是这报应,来得太迟了些。
迟得她早己在这金丝囚笼里耗尽了所有的悲悯与希望,心冷如灰,只剩下一腔看戏般的冷嘲。
“妖妃柳氏,媚惑君心,祸乱朝纲,致使民不聊生,国将不国!
罪不容诛!
当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监斩官尖利亢奋的声音如同生了锈的铁片,狠狠刮过所有人的耳膜,带着一种扭曲的正义感和嗜血的狂热。
他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指向阶下囚犯,仿佛自己正执掌着替天行道的权柄。
柳照雪费力地抬起沉重的下巴,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最后的气力。
她的目光,冰冷得像淬了毒的银针,先是轻蔑地掠过龙椅下那摊抖动的明黄秽物——她的“夫君”,那个一手造就这人间地狱的源头。
最后,那目光稳稳地定格在监斩官那张因激动、亢奋和即将行使“正义”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那张脸,写满了小人得志的卑劣和对权力血腥一面的疯狂迷恋。
呵……报应?
这报应,又何尝没有落到你们这些推波助澜、为虎作伥的蠹虫身上?
只是你们,尚不自知罢了。
监斩官眼中的“祸乱朝纲”,不过是因为她曾冷眼旁观,未曾如其他嫔妃般曲意逢迎,助长他的昏聩,甚至在他沉迷丹术、神志昏聩时,冷冷戳破过一两次方士的把戏。
她的“罪”,不过是清醒地活着,成了一个碍眼的见证者。
一股混杂着无尽嘲讽、解脱快意和彻骨悲凉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喉头最后的阻滞。
她用尽这具残破身躯里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将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扬得更高,更深。
笑声,低哑、破碎,如同老旧风箱的嘶鸣,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这片血腥的喧嚣,清晰地溢出喉咙:“呵……呵呵……好一个……报应……痛快!
痛快啊——!”
“行刑!”
监斩官被那笑声刺得恼羞成怒,声嘶力竭地尖吼,仿佛只有用更大的声音才能压下心底莫名升起的一丝寒意。
那高高举起的鬼头大刀,刀身宽阔厚重,刃口在惨淡天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眼欲盲的寒芒。
它带着刽子手全身的力量,裹挟着凄厉的风声,猛地劈斩而下!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剧痛尚未彻底在神经末梢炸开,柳照雪最后的感知,是那冰冷的刀锋切开皮肉、嵌入颈骨的瞬间,那令人牙酸的、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
温热的液体,带着生命独有的腥甜,猛地喷溅而出,模糊了她最后望向这污浊人间的视线。
然而,意识并未如同预想般坠入永恒的黑暗,或是飘向轮回的宁静彼岸。
预想中的终结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恐怖、更为蛮横的体验。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布满倒刺的巨手,在她灵魂深处狠狠一攥,继而用蛮力向外撕扯!
那撕裂的痛楚,远胜于刀斧夹颈的瞬间,首抵灵魂本源,让她在意识彻底湮灭前发出无声的惨嚎。
紧接着,便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挤压感,仿佛整个浩瀚沉重的天地都坍塌下来,将她那残存的、无形的意识碎片,强行塞进一个狭窄、冰冷、坚硬的容器之中。
这容器小得令人绝望,每一次挣扎,都像是撞在无形的铜墙铁壁上,带来更深的窒息与眩晕。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缕残破的游魂,被投入了狂暴的时空乱流。
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在她“眼前”飞旋、碰撞:是宸国御花园里开到荼蘼的牡丹,艳红如血,转瞬凋零成灰;是幼时闺阁窗外,那株年年飘落细碎桂花的金桂树,香气甜得发腻,树下母亲温柔的笑脸,模糊又遥远;是父亲将她送入宫闱那日,马车辚辚驶过朱雀大街,街边小贩的叫卖声和看客的议论嗡嗡作响,父亲坐在她对面,眼神复杂地掠过她精心装扮的脸庞,最终只是疲惫地、几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她心头压了整整一生;是某个寒冷的雪夜,她因噩梦惊醒,赤着脚悄然走到寝殿窗边,却无意中窥见远处丹房内跳跃的诡异火光,还有那若有似无飘来的、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那些早己被深埋、被遗忘的画面,此刻却无比清晰、无比尖锐地翻涌上来,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她最后的意识。
每一帧画面,都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沉重枷锁的气息,冰冷而绝望。
原来这一生,竟无一处可恋,无一刻自在。
生是囚笼,死亦不得解脱么?
这念头如毒蛇般噬咬着残存的意念。
就在这灵魂被强行挤压、几乎要彻底溃散的极限痛苦中,一点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光点,骤然在意识深处点亮!
伴随着那光点而来的,是一阵尖锐到几乎要刺穿灵魂的耳鸣!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