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烛火摇曳，将人影扯得歪斜，如同未画完的鬼符。
贾廉老爷，那生前肥硕的身躯，此刻僵卧在厚重的楠木棺材里，一张雪白丝帕覆面，倒像是遮掩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遗像高悬，画中人竟比活时多了几分装腔作势的威严。
西下里死寂，唯余烛火“毕剥”作响。
然而，这死水般的静默中，竟渐渐渗出一种奇异的声响。
“叮…当…叮当…” 初时细微如蚊蚋低吟，继而清晰起来，竟似寒泉幽咽，分明是从那棺木深处传来！
守夜的仆人猛地抬头，脸色蜡黄如金纸，眼珠死死钉在棺材上，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活物在蠕动。
“听…听见没？”
一个仆人牙齿磕碰，声音抖得不成调。
“听…听见了…”另一个更是魂飞魄散，“是…是棺材里…老爷的银元…在响！”
那“叮当”声愈发粘稠响亮，如同无数冰冷的活物在棺底拥挤、摩擦、滚动。
众人屏息，心几乎跳出腔子。
骤然间，“哗啦”一声闷响，似钱袋倾覆，紧接着便是无数银元滚动、碰撞、堆叠的刺耳喧嚣，仿佛万千冰冷的铁齿在啃噬棺木！
“老爷…老爷的陪葬银元…活了！”
终于有人崩溃，尖叫撕裂了灵堂的死寂。
灵堂登时大乱，众人如鸟兽散。
翌日，几个胆大的族亲合力推开沉重的棺盖。
一股混合着死气与金属锈蚀的恶臭扑面而来。
众人探头一望，无不倒吸寒气，僵立当场——昨日覆面的丝帕早己不见踪影。
贾廉那张浮肿惨白的脸上，嘴巴竟被撑成一个骇人的黑洞！
一摞摞沾满污浊粘液的银元，正源源不断地从那黑洞中喷涌而出，如同决堤的脓血，淹没了脖颈，堆满了胸膛，几乎要将他那肥硕的躯壳彻底淹没。
每一枚银元都湿漉漉、冷森森，映着幽光。
消息如野火燎原，顷刻间传遍小城。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尽在议论这桩奇闻。
“听说了么？
贾老爷的银元，是从嘴里喷出来的！”
挑夫放下担子，眼中闪着异样的光。
“啧啧，听说塞得满满当当，都冒尖了！
那得是多少银子啊？”
卖烧饼的咂着嘴，不知是惊是羡。
“哼！”
角落里的老账房先生，鼻子里重重一哼，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浑浊的眼底射出锐利的光，“银子？
那是血！
是命！”
他枯瘦的手指颤巍巍指向虚空，“尔等可知他那管河工的肥缺如何得来？
乃是挪用了前年***惨死学生的抚恤金！
那些钱，本该抚恤孤儿寡母，却填了他贾家的库房，铺了他儿子的青云路！
岂不闻‘贪泉之水，饮之则心易其性’？
如今倒好，银子生了灵性，认得归途——它们是从死人肚肠里爬出，又钻回活人口中！
呜呼！
世道人心，人食人于无形；孽钱反噬，竟食人而作声！
好！
好得很！”
他嘶哑的声音不高，却似冰锥刺入骨髓。
贾家为息众议，重金请来仵作验尸。
那仵作收了银子出来，却面无血色，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只对族老们含糊低语几句。
族老们听罢，个个面如死灰，眼中透出深渊般的恐惧。
贾廉的棺椁被匆匆钉死。
下葬那日，天色阴沉如铁。
抬棺的杠夫们脚步虚浮，肩上的楠木棺材沉重异常，里面竟不断传出沉闷的“叮叮咚咚”声，仿佛有无数冰冷的弹珠在疯狂蹦跳！
杠夫们心惊肉跳，只觉得棺材越来越沉。
更骇人的是，那严丝合缝的棺椁缝隙间，竟隐隐渗出粘稠、冰冷、泛着金属光泽的液体，如同水银缓缓流淌。
连泥土都畏之如虎，新堆的坟土，竟也透出一种不祥的银灰。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两个收了贾家钱、奉命守坟的差役，远远蜷在避风处。
年轻的实在熬不住恐惧，捅了捅同伴：“哥…白日里那棺材缝渗出的…真像银元的光啊…”年长的猛灌一口劣酒驱寒，眼神闪烁，压低了嗓子：“嘘！
莫要惹祸！
仵作私下说…贾老爷肚肠里，掏出来的不是下水，全是结成块的银元！
硬如铁石！
更邪乎的是…”他声音抖得更甚，“那些塞在他嘴里的银元上，竟生着一层毛茸茸、血丝般的绿苔！
像活物般吸着血！
那…那哪里是阳间的钱？
分明是孽债铸就，成了精的买命钱！
阎王不收，反噬其主！”
年轻差役吓得魂飞魄散。
恰在此时，一阵阴风打着旋儿掠过坟头，卷起漫天纸灰。
风声中，那新坟深处，竟又隐约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叮当”声，粘腻冰冷，如同无数金属舌头在贪婪舔舐棺木。
二人汗毛倒竖，屁滚尿流地逃下山去。
他们刚走不久，一只眼冒绿光的硕鼠钻出，围着新坟嗅了嗅，尖利的爪子飞快刨动坟土。
不消片刻，竟从松动的土里拖出一枚沾满湿泥、边缘染着暗红污迹的银元。
老鼠叼着这不祥之物，迅速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那银元在鼠口中颠簸，微光一闪，又归死寂。
翌日清晨，天色惨淡。
昨夜逃走的差役终究躲不过，磨蹭着回到坟地附近。
年长的眼尖，瞥见坟边新土被刨开一个小洞，散落着几粒湿漉漉的泥土。
他脸色骤变，蹲下细看那幽深的鼠洞，仿佛窥见了无底深渊。
猛地回头，死死盯住同伴，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这洞…是耗子洞？
耗子…叼走了坟里的银元？”
年轻的差役面无人色，嘴唇哆嗦，一个字也吐不出。
两人呆立在初升的阳光下，一股比昨夜更刺骨的寒意却从脚底窜上头顶，瞬间冻僵了西肢百骸。
那被刨开的小洞，黑黢黢地对着朗朗乾坤，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孽钱不死，遗毒人间。
贪泉之水，流毒无穷，岂是一抔黄土能掩？
阳光落在新坟上，竟照不暖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