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后墙的黑板上,“距离高考还有180天”的数字每天都在减少,红得刺眼。
窦承宇的课桌上堆着半人高的习题册,王砚舟的书包里则多了本《中文系自主招生指南》,书脊被翻得发皱。
王砚舟的父亲来得更勤了,有时是晚自习的间隙,有时是周末的午后,总能在教室后门或书屋门口堵住他。
“张叔叔说了,只要你报建筑系,他保证你毕业进设计院。”
“你爷爷的病需要钱,读中文系能赚几个钱?”
男人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急躁,像磨钝了的锯子,反复拉扯着王砚舟紧绷的神经。
有次争执声太大,连班主任都找王砚舟谈话:“砚舟啊,你爸也是为你好,建筑系确实就业面广。”
王砚舟没辩解,只是把手里的《古代汉语》翻得更紧,指尖在“守正出新”西个字上反复摩挲。
那天晚上,窦承宇在教室后排找到他时,他正对着自主招生的报名表发呆。
窗外的月光很淡,落在他的侧脸,像蒙了层薄霜。
“还没填?”
窦承宇把热牛奶放在他手边,杯壁上凝着水珠。
王砚舟摇摇头,声音哑得厉害:“我爸说,如果我不报建筑系,他就不付爷爷的医药费。”
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缴费单,上面的数字红得触目惊心“爷爷上周又住院了,糖尿病并发症,需要长期治疗。”
窦承宇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王砚舟家不宽裕,书屋的收入仅够维持基本开销,王爷爷的病无疑是雪上加霜。
“那……”他想说“要不先答应你爸”,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他太清楚王砚舟对古籍修复的执念,那不是能轻易放弃的东西。
“我想再试试。”
王砚舟忽然抬起头,眼里有红血丝,却亮得惊人“我找了家古籍修复工作室,他们说可以给我***,按修复的页数算钱。
我算了算,只要每天多修两页,加上奖学金,应该能凑够爷爷的医药费。”
他的手指在报名表的“中文系”三个字上轻轻敲着,节奏坚定:“苏轼不是说‘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吗?
我没超世之才,但我想试试坚韧不拔。”
窦承宇看着他,忽然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暖。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总说“承宇你要争气,别让我失望”,却从没问过他真正想学什么。
此刻看着王砚舟,他忽然鼓起勇气:“其实我也不想学金融。”
王砚舟愣了愣:“那你想学什么?”
“计算机,”窦承宇的声音有点抖,却很清晰“我喜欢编程,喜欢把一行行代码变成程序,那种创造的感觉,很踏实。”
“那很好啊。”
王砚舟笑了,眼里的红血丝淡了些“你写的代码,是不是也像我修复的书页?
都是把零散的东西,变成完整的世界。”
“嗯。”
窦承宇点头,忽然觉得那些被父亲否定的念头,不再那么可怕了。
那个晚上,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王砚舟在填报名表,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一往无前的劲儿。
窦承宇在旁边写编程代码,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脸上,一行行字符在黑暗中跳动,像在编织一个崭新的未来。
从那天起,他们成了晚自习教室的“留守户”。
王砚舟的桌角多了个小小的台灯,他用它照着古籍的残页,练习修补虫洞;窦承宇的电脑里多了个文件夹,命名为“给砚舟的程序”,里面是他写的古籍修复进度追踪软件,能自动计算修复页数和收入。
“你看,这样你就不用每天手动记账了。”
窦承宇把笔记本电脑转向他,屏幕上的表格清晰明了。
王砚舟看着那些跳动的数字,忽然红了眼眶:“窦承宇,你说我们能成功吗?”
“肯定能。”
窦承宇说得斩钉截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忘了,你有坚韧不拔之志,我有……嗯,还算不错的编程技术。”
王砚舟被他逗笑了,伸手擦掉眼泪,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窦承宇的手背。
两人像触电般缩回手,却又在同一时间抬头,目光撞在一起,像两颗星子在夜空相遇。
自主招生考试那天,窦承宇特意起了大早,去巷口的早点摊买了两根油条、两个鸡蛋。
“我妈说这样能考一百分。”
他把早餐塞进王砚舟手里,又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舟”字书签“这个你带着,上次你说它能带来好运。”
王砚舟握着温热的书签,忽然想起窦承宇崴脚那天,他蹲在台阶上帮他泡脚的场景。
阳光落在窦承宇的发梢,像镀了层金。
“等我考完,”他说“我请你吃爷爷做的桂花糕,管够。”
考场门口的人很多,家长们挤在警戒线外,脸上写满焦虑。
窦承宇看着王砚舟走进考场的背影,忽然大声喊:“王砚舟,加油!
你是最厉害的修书人!”
王砚舟回过头,朝他挥了挥手,嘴角扬起的弧度在人群中格外明亮。
等待结果的日子像在熬一锅慢粥,每一分每一秒都带着焦灼的热气。
王砚舟的父亲又来闹过一次,这次他没吵,只是把一沓建筑系的招生简章摔在王砚舟面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填不填?”
王砚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招生简章捡起来,一本本抚平,放回父亲手里。
“爸,”他第一次这样平静地叫他“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我也想走自己的路。
就像你当年非要辞职开书屋,爷爷也没拦着你一样。”
男人愣住了,看着儿子挺首的脊背,忽然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王砚舟看着他的背影,眼眶忽然红了——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他架在肩膀上,在书屋的书架间穿梭,说“我儿子以后要把这里的书都读遍”。
那天下午,窦承宇来书屋时,看见王砚舟在修一本清代的《唐诗三百首》。
书页上有个虫洞,他正用极细的竹纤维一点点填补,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星光。
“我爸刚才来了。”
王砚舟头也没抬,声音很轻。
“他没再逼你吧?”
窦承宇放下书包,在他旁边坐下。
“没有,”王砚舟笑了笑,把补好的书页举起来对着光看,“他说,让我自己选。”
阳光透过书页,在王砚舟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窦承宇忽然觉得,那些曾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好像都在这一刻融化了,变成了滋养成长的养分。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王砚舟正在书屋门口晒书,一本本摊开的古籍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快递员的摩托车在巷口停下,喊着“王砚舟收快递”时,他的手忽然抖得厉害,连剪刀都差点拿不稳。
红色的通知书从信封里滑出来,“北京大学中文系”几个金字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
王砚舟看着那行字,忽然蹲在地上,捂住了脸。
起初是压抑的呜咽,后来变成了放声大哭,像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哭出来。
窦承宇恰好路过,手里还拿着刚领到的计算机竞赛获奖证书。
他看着王砚舟蹲在地上的样子,心里一紧,跑过去:“怎么了?
是不是没考上?”
王砚舟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笑得灿烂:“考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