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三点,云记杂货铺的卷帘门被砸得哐哐响,像是有人拿石头在擂鼓。
云天叼着半截烟,手指在褪色的算盘上顿了顿——第三排最左边的算珠卡了缝,是三年前他亲手埋罗盘时,被苍山的红土堵了榫卯。
烟丝烧到尽头,烫得指尖发麻,他才慢悠悠抬眼,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窗,望见雨幕里立着个模糊的人影。
这铺子开在洱海西岸的老巷里,左邻是卖乳扇的白族老太,右舍早年间是家扎纸铺,后来改成了民宿。
三更半夜来敲门的,要么是醉汉砸错了门,要么就是……不该来的人。
“来了。”
他应着,脚却没动。
货架最上层摆着串檀木佛珠,是当年从秦岭某个喇嘛坟里摸出来的,珠子上的包浆被他盘得发亮。
此刻佛珠突然“咔”地裂了道缝,像是被无形的手捏碎。
云天眼神一凛,终于起身,顺手从货架底层抽出样东西。
那物件黑沉沉的,长不足尺,顶端铜箍磨得发亮,正是当年在秦岭钻穿七尺夯土的洛阳铲。
“吱呀——”玻璃门推开时,冷风裹着雨星子灌进来,把“烟酒糖茶”的褪色招牌吹得首晃。
门外站着个年轻人,浑身湿透,蓝布衫拧得出水,裤脚沾着些深褐色的泥块。
那颜色让云天的眼皮跳了跳——是秦岭特有的五花土,混杂着腐殖质和朱砂,十年前他在将军墓的封土堆上见得太多了。
“云...云老板?”
年轻人声音发飘,怀里紧紧抱着个黑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是苏明,老苏的侄子。”
云天没说话,只是把洛阳铲往柜台上一顿。
“咚”的一声闷响,货架上的泡面盒哗啦啦掉下来,露出后面藏着的东西——半张发黄的地图,羊皮材质,边角磨损得厉害,上面用朱砂画着条扭曲的龙形,龙首正对着秦岭深处的某个点。
苏明吓得一哆嗦,怀里的包“啪”地掉在地上。
黑布散开,露出面巴掌大的青铜镜,镜面蒙着层绿锈,像敷了层青苔,边缘却沁出几点暗红,像刚凝固的血珠。
更诡异的是,镜面虽模糊,却隐隐映出个影子,既不是苏明,也不是云天,倒像是团蜷缩的黑发。
“这镜子...”云天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铜锈,就被苏明猛地按住。
那年轻人的手冰得像块铁,指甲缝里还嵌着些暗红色的粉末。
“别碰!”
苏明的脸白得像纸,喉结上下滚动,“我叔...我叔就是因为它,在秦岭没出来!”
云天的手顿在半空。
十年前的雪夜,也是这样一面镜子。
那年他二十五,跟着老苏在秦岭钻了三个月。
腊月廿三那天,他们终于炸开将军墓的盗洞。
墓道两侧的壁画上,全是披甲的武士,手里举着青铜剑,剑尖都指向主墓室。
老苏举着狼眼手电往里照,光柱扫过棺椁时,两人都倒吸了口凉气——那棺椁通体漆黑,上面盘着九条龙,龙鳞是用松石镶嵌的,在手电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镇龙脉的风水棺。”
老苏当时笑得露出黄牙,递给他半块干粮,“这里头的青铜镜,能照出地下三尺的机关,当年郭子仪的兵就是靠这镜子找水源的。”
结果呢?
他们撬开棺盖时,里面没有金银,只有这面青铜镜。
老苏抢先拿起来,对着墓墙照去,镜面上却突然浮现出张女人脸。
惨白的脸,披散的黑发,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隔着镜面冲他们笑。
老苏当时就傻了,手里的狼眼手电“哐当”掉在地上。
紧接着,墓道突然塌陷,头顶落下的夯土砸断了老苏的腿。
那女人脸在镜中笑得更欢,无数黑发从镜面里钻出来,像毒蛇般缠向他们。
老苏把他推出盗洞时,最后塞给他的就是半块镜碎片,还吼了句什么,被塌土声盖得听不清。
“我叔说...”苏明突然“噗通”跪下,膝盖砸在水泥地上的声音闷得发慌,“他说您杂货铺的地砖下,藏着能打开‘龙棺’的符!
让我带镜子来找您,说只有您认识那符!”
云天盯着地上的青铜镜。
镜面不知何时变得清亮,竟映出了天花板的影子。
不对,不是天花板——那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纹路,像无数条小蛇在爬,慢慢组成了个熟悉的图案。
是他当年刻在苍山脚下的符号,用洛阳铲尖凿的,特意选了块风水宝地,本想镇住身上的晦气。
“咔!”
青铜镜突然裂开道缝,脆响在雨声里格外刺耳。
血珠顺着裂缝渗出来,在地上晕开个诡异的形状,像条抬头的龙,龙睛处正好对着苏明的影子。
雨声里,仿佛传来老苏的声音,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调调:“小云,你以为躲到洱海就没事了?
龙棺里的东西,记仇得很...”云天抓起洛阳铲,转身走向后屋。
墙角的地砖是松动的,边缘有个细微的凹槽,是他当年做的记号。
他用铲尖一撬,“咔哒”一声,地砖应声而起,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
洞里铺着层油纸,裹着个物件,拆开一看,是块巴掌大的木牌,乌木材质,上面刻着和镜面上一模一样的符,符眼处嵌着颗暗红色的珠子,像是凝固的血。
“天亮就走。”
他把木牌揣进怀里,洛阳铲的铜箍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去秦岭。”
苏明愣了愣:“现在?”
云天没回头,只是指了指窗外。
苍山的轮廓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像头蛰伏的巨兽,山顶的云团翻滚着,竟慢慢聚成个龙形。
而那面裂开的青铜镜,此刻正幽幽地亮着,照出他们身后的影子——两个影子的脖子上,都缠着圈若有若无的黑发,像细细的绳索。
“再晚,”云天的声音沉得像墓里的夯土,“就没人能救老苏了。”
他转身去收拾东西,从床板下拖出个帆布包,塞进工兵铲、绳索、还有几包压缩饼干。
最后摸出个铁皮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青铜镜碎片,正是十年前老苏塞给他的那半块。
此刻,这半块碎片突然发烫,像是被火烤过,边缘的纹路竟和地上那面镜子的裂缝严丝合缝。
苏明看着他收拾,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张纸条:“我叔还让我给您带这个。”
纸条是从烟盒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字迹潦草,像是在慌乱中写的:“龙棺己醒,七星移位。
镜碎则符现,符出则龙醒。
哑巴坟的入口,在鹰嘴崖第三棵歪脖子松下。
记住,别让镜光照到自己的眼睛。”
云天捏着纸条的手紧了紧。
哑巴坟,十年前老苏提过,说那是秦岭最邪门的地方,进去的人没一个出来的,连骨头都找不到。
“走吧。”
云天把帆布包甩到肩上,抓起地上的青铜镜,用黑布重新裹好。
他注意到,镜面裂缝里的血珠己经凝固,变成了暗红色,像干涸的朱砂。
苏明跟在他身后,刚走到门口,突然“哎哟”一声,弯腰捂住脚踝。
他的裤脚卷起,露出道青紫色的勒痕,像是被什么细东西缠过,痕迹边缘还泛着黑。
“这是...”苏明慌了神。
云天蹲下身,用手指按了按那勒痕,触感硬得像块石头。
他脸色微变:“是‘青丝缠’,老苏没教过你怎么解?”
苏明摇摇头,眼里泛起泪光:“我叔只让我带镜子来找您,说您知道怎么回事...先上车。”
云天没再多说,架着苏明往外走。
雨还在下,打在洱海上,激起密密麻麻的水花。
他的皮卡车就停在巷口,车斗里还放着些杂货,他三两下把东西搬下来,塞进苏明怀里,“拿着,到车上再说。”
苏明抱着堆零食和香烟,看着云天发动汽车。
皮卡车的引擎“突突”响着,车灯刺破雨幕,照亮了前方的路。
后视镜里,云记杂货铺的卷帘门缓缓落下,风铃最后响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却像十年前墓里的机关启动声,在雨夜里荡开很远。
车过三塔时,苏明突然指着窗外:“那是什么?”
云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三塔顶端的避雷针上,缠着圈黑色的东西,像是无数根头发拧成的绳子,在风雨里飘摆。
而更远处的苍山顶上,那团龙形的云团己经变成了暗红色,像是被血染红了。
“坐稳了。”
云天猛踩油门,皮卡车咆哮着冲上了前往下关的公路。
他摸出怀里的木牌,借着车内的灯光,看到上面的符纹正在慢慢变亮,暗红色的珠子闪着微光,像是有了生命。
十年了,他以为躲到洱海边,就能把秦岭的噩梦埋进红土里。
可现在看来,有些债,躲到天涯海角也还不清。
皮卡车驶离大理城区时,云天打开了收音机。
里面正播放着本地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带着甜美的口音:“近日苍山脚下发现多处奇怪纹路,形似古文字,考古专家称可能与南诏国有关...”云天关掉收音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苏明。
那年轻人己经靠着座椅睡着了,眉头却紧紧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而他脚踝上的勒痕,颜色又深了几分,隐隐透出黑色的丝线。
云天深吸口气,从帆布包里翻出个小瓷瓶,里面装着些黄色的粉末。
那是他用糯米和朱砂混合的,当年在秦岭,这东西救过他一命。
“到秦岭之前,这东西你贴身带着。”
他把瓷瓶塞进苏明手里,“记住,不管看到什么,都别回头。”
皮卡车在雨夜里疾驰,车灯劈开黑暗,像把锋利的刀。
云天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从洱海到秦岭,千里之外的龙棺正在等着他,还有那个镜中的女人,十年了,她恐怕早就饿坏了。
车窗外,雨还在下,仿佛永远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