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灾困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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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仁掀帘子带进来的那阵冷风,跟刀子似的,刮得我脸上生疼。

油灯苗儿又一阵乱晃,差点就他妈熄了。

我瘫在冰冷的毡子上,听着自己那破风箱似的肺在胸腔里呼哧呼哧地响,脑子里那点刚烧起来的“活下去”的火苗,被这透骨的寒气一激,摇摇欲坠。

活?

拿什么活?

就这具走两步都打晃的破身子?

就这连风都挡不住的破毡包?

还有这操蛋的、能把活人冻成冰坨子的天儿?

外面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男人的低吼,还有牛羊临死前那种拉长调子的、绝望的哀鸣。

声音不大,闷闷的,被厚厚的雪捂住了,却更他妈瘆人。

一股子冰冷的绝望,像这毡包里的寒气一样,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我挣扎着,用胳膊肘撑着,一点点把自己从冰冷的毡子上挪起来。

动作慢得像快散架的老牛车,每动一下,骨头缝里都嘎吱作响,胸口那股憋闷劲儿又上来了,眼前阵阵发黑。

好不容易靠着毡墙坐起来,身上那件硬邦邦、带着浓重膻味的破皮袍子滑下来一点,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

冷风一激,汗毛全立起来了。

我喘着粗气,撩开毡帘一角。

操!

白!

刺眼的白!

天地间除了白,啥都没了。

雪还在下,不是雪花,是雪粒子,被狂风卷着,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脸上、手上。

毡包外面,积雪己经快没到包腰了,像一堆巨大的、冰冷的坟包。

远处,平时能望见的山丘、草场,全他妈消失了,只有一片翻滚的、死寂的白色。

几个裹得跟粽子似的族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齐腰深的雪里刨。

他们在扒拉什么?

雪堆下面露出来的,是僵硬的、覆满白霜的羊腿,还有几头半大的牛犊子,硬邦邦地倒在雪里,眼珠子都冻成了灰白色。

“阿爸!

阿爸!”

一个半大孩子扑在一头冻僵的老牛身上,哭嚎着,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它死了!

它死了啊!”

一个胡子眉毛都结了冰碴子的老头,佝偻着背,用一根木棍徒劳地敲打着另一个雪堆,想扒拉出点草料,动作迟缓得像冻僵的木头人。

敲着敲着,那棍子“啪嗒”一声掉雪里了,老头也一***坐了下去,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

没声音,但那绝望,隔着老远都能闻见。

“完了……全完了……” 旁边一个中年汉子,手里拎着把豁了口的弯刀,眼神首勾勾地盯着白茫茫的远处,嘴里喃喃着,像是丢了魂。

“没了牛羊,没了草场……长生天……这是要收了我们孛儿只斤吗?”

一股寒气,比这白毛风还冷,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冻得我心脏都抽抽了一下。

白灾!

这就是白灾!

书上看过,轻描淡写几个字,哪他妈有亲眼看着这么锥心刺骨!

这不是天灾,这是催命符!

部落这点可怜的家底,经得起几头牛羊冻死?

毡帘又被掀开了,带进来一股更猛烈的风雪和刺骨的寒意。

额尔德木图,我名义上的便宜大哥,部落的头人,弯腰钻了进来。

他身上那件老羊皮袍子被雪浸得湿透,眉毛胡子都挂满了冰溜子,脸色比外面的雪地还难看,眼珠子熬得通红,里面全是血丝和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狼才有的凶光。

他没看我,或者说,根本顾不上看我。

他走到毡包中央那点可怜的炭火盆边,伸出冻得通红发紫、关节粗大的手,哆哆嗦嗦地烤着。

火光映着他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写满疲惫和焦灼的脸。

“巴图尔,” 他声音嘶哑,像破风箱,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醒了?”

他这才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在我身上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忧虑。

“醒了就好……省得……省得我们还得挖坑埋你。”

这话糙,理不糙。

在这鬼地方,多一张吃饭的嘴,就是多一分负担,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哥……” 我喉咙发干,试着叫了一声,声音嘶哑难听。

脑子里属于巴图尔的记忆碎片翻腾着,对这个便宜大哥,原主是又敬又怕。

额尔德木图没应声,只是盯着那奄奄一息的火苗,眉头拧成了疙瘩。

沉默像铅块一样压在小小的毡包里,只有外面风雪呜咽的鬼哭狼嚎,还有族人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传进来。

“都……都死了多少了?”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

明知是废话,但总得说点啥。

“一半!”

额尔德木图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的血丝更红了,像要滴出血来。

“才两天!

冻死饿死的牲口,快他妈一半了!”

他拳头攥得咯咯响,骨节发白。

“这点存粮,省着嚼,也撑不了几天!

再困下去……” 他没说下去,但那意思,比刀子还明白。

要么冻死饿死,要么出去找生路,然后冻死在半道上。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我。

刚重生,还没喘口气,就要面临整个部落的绝境?

长生天,***玩我呢?

就在这时,毡帘又被掀开一条缝。

是萨仁。

她小脸冻得通红,睫毛上都挂了霜,怀里紧紧抱着个皮囊,侧着身子挤进来,飞快地把帘子掖好,生怕多放进来一丝冷风。

她没看额尔德木图,径首走到我身边,把那皮囊塞进我怀里。

“拿着!

捂手!”

声音带着点喘,是冷的,也是急的。

皮囊沉甸甸的,隔着粗糙的皮子,能感觉到里面温热的液体。

是热马奶?

还是……烧开的水?

“萨仁!”

额尔德木图低吼了一声,带着压抑的怒火,“这点热水……他刚活过来!

你想让他再冻死吗?”

萨仁猛地回头,眼睛瞪得溜圆,像头护崽的小母狼,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声音又脆又急。

“省!

省!

省到大家都冻成冰坨子吗?”

她胸口起伏着,显然也憋着一股火气。

额尔德木图被噎了一下,看着萨仁,又看看我怀里那个宝贵的皮囊,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肩膀垮得更厉害了,像被无形的重量彻底压垮。

萨仁转回头,不再理他,蹲在我面前,用命令的口吻说:“喝了!

趁热!”

我抱着那温热的皮囊,感觉那点温度正透过皮子,一点点渗进我冰凉的胸口。

这丫头……自己冻得够呛,省下来的这点热乎东西,先塞给我了?

我拔开塞子,一股热气混着更浓的奶膻味冒出来。

确实是热马奶。

这次我没犹豫,仰头灌了一大口。

腥,膻,还有点烧糊的焦味,但那股子滚烫的热流顺着喉咙下去,像一条小火龙,硬生生在冻僵的身体里撕开一道口子。

“萨仁……” 我看着蹲在面前,小脸紧绷,眼神却执拗地盯着我的姑娘,心里那点刚被绝望冻住的火苗,又顽强地跳了一下。

“别担心……我死不了。”

萨仁撇撇嘴,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写着:就你这病秧子样?

额尔德木图烦躁地在狭小的毡包里踱了两步,沉重的皮靴踩在毡子上,发出闷响。

“光说不死顶个屁用!

得想法子!

想法子!”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咆哮,“往南?

南边草场早被弘吉剌本部占了!

往东?

札答阑部的狼崽子们正等着捡便宜!

往北?

往西?

全是死路!”

毡包里只剩下他焦躁的踱步声和外面风雪凄厉的呼号。

萨仁抱着膝盖,把头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

那点热水带来的暖意,在巨大的生存阴影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抱着皮囊,感受着那点残存的温热,脑子里属于李铮的那部分记忆碎片,却在疯狂地搅动、碰撞。

地图?

地理?

模糊的印象……前世好像看过一些纪录片,一些乱七八糟的书……蒙古高原……避风山谷……这附近……这附近……一个极其模糊、甚至有些荒诞的念头,像冰层下的暗流,突然冒了出来。

“哥……” 我舔了舔嘴唇,那口热奶似乎给了我点力气,声音没那么哑了。

“我……我好像……记得个地方。”

额尔德木图的踱步声猛地停住。

萨仁也抬起了头,沾着点雪末的长睫毛下,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首首地看向我,带着一丝惊疑和……微弱的希望?

“啥地方?”

额尔德木图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不信任。

在他眼里,我这个“巴图尔”,除了病弱和沉默,似乎没啥别的本事。

我努力搜刮着脑子里那些混乱破碎、不知真假的记忆碎片,组织着巴图尔该用的、磕磕绊绊的蒙语:“往……往西北边……老远……好像……好像有片山……山坳坳里……风小……雪积不住……老辈人……打猎……躲过风雪?”

我说得极其不确定,脑子里那点东西模糊得像隔了层雾。

什么纪录片?

什么地理杂志?

扯淡!

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念头打哪儿冒出来的!

万一记错了呢?

万一根本没有呢?

额尔德木图死死盯着我,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怀疑像冰锥一样刺人。

“西北?

鹰愁涧?”

他眉头拧得更紧,脸色也更沉了,“那鬼地方?

老辈人是说过!

可谁他妈真去过?

路早被雪埋了!

传说里头还有恶灵!

进去就出不来!

你是嫌死得不够快,想拉着全族给你陪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愚弄的怒火。

我被他吼得心头发虚,抱着皮囊的手紧了紧。

操,果然是瞎扯淡吗?

这该死的重生,连点靠谱的金手指都没有?

萨仁却突然站了起来,挡在我和额尔德木图中间,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却异常坚定:“阿哈!

现在还有别的路吗?

等死?

还是冲出去冻死在半道?

鹰愁涧再邪乎,它也是条路!

总比坐在这儿等牛羊死绝强!”

她顿了顿,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儿,“巴图尔既然提了,他肯定……肯定有点把握!

死马当活马医,也得试试!”

毡包里死寂一片。

额尔德木图胸膛剧烈起伏着,看看萨仁,又看看我这个缩在毡墙根、一脸病容的“弟弟”,再看看毡帘外那片吞噬一切的白茫茫。

族人的哭声,牛羊的哀鸣,风雪的死寂,像无形的绞索,越收越紧。

他猛地闭上眼,腮帮子咬得死紧,再睁开时,那里面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沉重的疲惫。

“好!”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拳砸在旁边堆放皮货的木架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鹰愁涧!

就他妈鹰愁涧了!

长生天要是真不开眼,就让恶灵把我们都收了吧!”

他血红着眼睛,死死盯住我,像要把我看穿,“巴图尔!

这话是你说的!

老子信你一次!

你要是敢把全族带进死路……” 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比刀子还利。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怀里那点温热似乎也瞬间凉透了。

赌命!

这他妈才叫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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