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债一纸风雪作凭
吕濯的靴底,踩碎了巷口最后一盏灯笼的冰壳。
烛芯在雪地里挣扎了两下,灭了。
只剩下一点余温,很快被风雪吞掉。
他往城西走,脚步比来时沉。
雪衣下摆沾着的金粉,被雪水浸成淡金色。
像谁在他身后,撒了一路碎星。
潮腥雪水的气味里,多了点别的东西。
是陈年的墨香,混着点铁锈味。
很淡,却像针一样,扎进鼻腔。
城西的贫民窟,雪下得更野。
低矮的土房挤在一处,屋顶的茅草被雪压垮了半边。
偶尔有灯光从破窗里漏出来,昏黄得像将死的眼。
路边的雪堆里,蜷缩着几个流民。
身上盖着破麻袋,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吕濯经过时,其中一个忽然抬起头。
露出张冻得发紫的脸,嘴唇哆嗦着:“给口……给口热的……”他身上的尘土味,混着排泄物的酸臭。
吕濯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扔了过去。
银子落在雪地里,发出清脆的响。
流民们像被惊醒的狼,瞬间扑过去抢。
撕扯声,咒骂声,很快被风雪吞没。
吕濯没回头。
他知道,这点银子救不了他们。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还清那些债。
他在一间土房前停下。
门板上贴着张泛黄的纸,墨迹己经模糊。
依稀能看出是个“债”字。
纸角卷着,被风撕得摇摇欲坠。
他抬手敲门,指节叩在冻硬的木板上。
笃,笃,笃。
三声,不快不慢。
门内传来一阵咳嗽,苍老得像破风箱。
“谁?”
声音里裹着痰,还有点警惕。
“故人。”
吕濯答,少年清朗的音色压得很低。
“来还债。”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一道浑浊的眼,从缝里看出来。
是个老妇人,满脸皱纹里嵌着雪粒。
头发像一团枯草,用根破布条扎着。
身上裹着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袄,气味像晒过的霉草。
“还债?”
老妇人笑了,牙掉得只剩两颗。
嘴角的涎水顺着皱纹往下淌,在下巴上冻成了冰。
“我儿死在斩龙台,你还得起?”
吕濯没说话,从袖中抽出一卷纸。
油纸包着,防水。
他把纸递过去,动作很轻。
“这是当年,你儿替我挡箭的字据。”
“上面有我父亲的印,还有斩龙台的押。”
老妇人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枯瘦的手指,像鹰爪,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接过纸卷时,指甲刮过吕濯的手背。
糙得像砂纸,划得他生疼。
她把纸卷凑到鼻尖闻了闻,忽然哭了。
不是嚎啕,是抽噎,像被雪堵住了喉咙。
肩膀一耸一耸的,破棉袄上的棉絮,随着动作往下掉。
“十五年了……我儿的血,早冻成冰了……”纸卷在她手里展开,泛黄的宣纸上。
“债”字刺目,笔锋凌厉得像把刀。
旁边是两个红印。
一个是吕家的侯府印,篆字“玉京吕氏”。
一个是斩龙台的刀形印,边缘还留着当年的刀痕。
墨迹晕开的地方,像一滴没干的血。
吕濯看着那字据,忽然想起十五年前的雪夜。
也是这么大的雪。
那时他才六岁,跟着父亲去城外狩猎。
却撞见斩龙台的伏击。
一支淬毒的箭,冲着他的胸口来。
是老妇人的儿子,那个叫阿武的少年。
穿着灰衣,像棵不起眼的草。
却像疯了一样扑过来,替他挡了那箭。
箭头从阿武的后背穿进,前胸穿出。
黑血喷在雪地上,像一朵炸开的花。
阿武倒在他面前,眼睛还圆睁着。
像在问,为什么是我。
“他说,吕家的人,从不欠命。”
老妇人忽然说。
把纸卷重新包好,塞进破棉袄的内袋。
紧紧按住,像按住一块烧红的铁。
“我等了十五年,就等这句话。”
吕濯的喉咙,忽然发紧。
他从袖中掏出个钱袋,递过去。
沉甸甸的,全是碎银子。
“这些,您先拿着。”
“三日后,我再来。”
老妇人没接钱袋,只是看着他。
浑浊的眼里,忽然闪过点光。
“你父亲……去年冬天,没熬过?”
吕濯点头,声音有点哑:“嗯。”
“肺痨,咳了三个月,最后一口气没上来。”
老妇人哦了一声,没再问。
关门前,她往吕濯手里塞了个东西。
是块冻硬的麦饼,带着点焦糊味。
边缘己经发霉,硬得像石头。
“垫垫。”
她说。
“别死太早。”
门再次关上,把风雪关在外面。
也把老妇人的咳嗽声,关在里面。
吕濯捏着麦饼,站在雪地里。
饼硬得能硌掉牙,他却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像有什么东西,堵着。
他把麦饼塞进袖中,转身往城外走。
经过那棵老槐树时,树上忽然落下个黑影。
是阿啾。
雪鸦扑棱着翅膀,落在他的肩头。
羽粉冷霜的气味,混着麦饼的焦糊味。
倒不难闻。
“啾?”
它歪着头,用喙啄了啄吕濯的袖管。
像在问什么。
吕濯抬手,摸了摸它的羽毛。
羽毛上沾着雪,化在手心里,凉丝丝的。
“去看看阮磬。”
他轻声说。
“她的剑,不该沾斩龙台的金粉。”
阿啾叫了一声,像是应了。
从他肩头飞起,往城东的铸剑坊方向去。
尾羽的三缕黑,在雪地里划了道弧线。
像谁写了个省略号。
吕濯继续往前走。
雪地里,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像一张铺开的纸,等着写字。
忽然,他停住脚步。
前方的雪地上,有串脚印。
很小,像女子的,绣鞋的纹路还清晰。
脚印旁,散落着几片花瓣。
是红梅的,冻在雪里,像一点血。
冷梅血甜的气味,顺着风飘过来。
很淡,却像一根线,牵着他往前走。
脚印在一座破庙前,断了。
庙门虚掩着,门板上的漆全掉了,露出里面的朽木。
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像是“平安”,又像是“救命”。
里面黑黢黢的,像一张张开的嘴。
吕濯推开门,吱呀声惊起一片蝙蝠。
翅膀扑棱的声音,在空庙里回荡,像鬼哭。
庙里积着雪,没到脚踝。
正中央的神像,缺了条胳膊,脑袋也歪在一边。
脸上的漆剥落,露出里面的泥胎,像张溃烂的脸。
神案上,积着厚厚的灰。
放着个东西。
是支玉簪,断了半截。
簪头雕着凤凰,却被人敲掉了眼珠。
空洞洞的,像在哭。
冷梅血甜的气味,就是从玉簪上发出来的。
吕濯拿起玉簪,指尖触到一点湿。
不是雪水,是泪。
有人在这里,哭过。
他把玉簪塞进袖中,转身要走。
神像后面,忽然传来响动。
是布料摩擦雪地的声音。
很轻,像猫在走。
吕濯的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那里是空的——他的剑,留在了侯府。
临走时,父亲说,玉京的侯府,不需要带剑。
现在他才知道,江湖里,没剑寸步难行。
“谁?”
他问,声音里的酒气,全被警惕赶跑了。
神像后面,没动静。
只有冷梅血甜的气味,越来越浓。
像要把人溺在里面。
忽然,一阵风从破窗吹进来。
卷起地上的雪,打在神像上。
簌簌落,像神在哭。
吕濯借着雪光,看见神像后面。
有一抹红。
像雪地里开出的花,艳得刺眼。
他往前走了两步,雪没到膝盖。
哗啦一声,像踩碎了什么。
是个酒壶,陶土的,摔在地上,碎成了片。
里面的酒,早冻成了冰。
那抹红,在雪光里动了一下。
像谁的心跳,漏了一拍。
吕濯停住脚步,忽然想起去年宫宴。
曜姬穿着正红的宫裙,在大殿中央跳舞。
裙摆旋转起来,像一团火。
那时她头上的玉簪,也是凤凰的。
金步摇一晃,叮当作响。
不像现在,藏在破庙里,像只受伤的兽。
“公主殿下。”
吕濯说,声音很轻。
“出来吧,雪要下大了。”
神像后面的红,顿了一下。
然后,慢慢站起来。
赤黑色的裙摆,扫过地上的雪。
露出双绣着金线的鞋,鞋尖沾着血。
——那抹红,在雪光里,忽然晃了晃。
像要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