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侯府明珠
帐外的赵氏早己候了半个时辰,手里捧着的银炭手炉温得正好,连掀开帐帘的动作都透着小心翼翼,生怕带起的风惊扰了里面的人。
“小姐醒了?”
赵氏的声音比浸透了蜜的杏仁酪还要柔,眼尾的细纹里都盛着笑意。
三个小丫鬟捧着铜盆、巾帕、熏香依次而入,脚步轻得像踩在云絮上,连铜盆沿的磕碰声都被预先垫着的绒布消弭了去。
谢云辞在锦被里伸了个懒腰,藕荷色的寝衣滑到肘弯,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胳膊。
他睫毛上还沾着未散的困意,眼尾泛着桃花水似的红,嘟囔着:“嬷嬷,我的手炉呢?”
话音未落,贴身丫鬟锦书己捧着只白铜小暖炉凑过来,炉身雕着缠枝莲,触手是恰好的温煦。
“小姐昨晚说要梅花香的,奴卑换了新炭。”
她将暖炉塞进谢云辞手里时,指尖连带着袖口都没敢碰到他的皮肤。
穿衣的排场更是惊人。
蜀锦中衣要先在熏笼上烘半个时辰,伺候的丫鬟得先搓热了手,才能敢碰那比蝉翼还薄的料子。
赵氏亲自为他系束胸时,动作轻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琉璃:“可得勒紧些,昨儿量尺寸,竟比上月宽了半寸。”
谢云辞的肩膀下意识地缩了缩,铜镜里映出的身影让他喉头发紧。
分明是十六岁的年纪,眉眼精致得能让画师掷笔,可脖颈下方那点浅浅的凸起,总像块硌眼的石子。
他猛地转头,锦书己机灵地捧过香粉盒,最细的珍珠粉混着桃花露,扑在喉间才遮住那点不妥。
“今日的胭脂要淡些,” 谢云辞对着镜中的自己皱眉。
“放心吧小姐,” 赵氏用银簪挑起一点胭脂,轻点在他唇上,“这是江南新贡的玫瑰膏,抿开了像天生的血色。”
早膳的暖阁更是暖和得过分,地龙烧得连窗玻璃都蒙着层薄雾。
紫檀木餐桌上,玉碗银碟摆得齐齐整整,光是粥品就有西样:燕窝粥要炖足六个时辰,银耳羹得去了芯子防寒,还有牛乳熬的杏仁酪,最上面撒着细细的桂花碎。
谢云辞刚拿起玉勺,就蹙起了眉:“这燕窝太稠了,换一盅。”
伺候的丫鬟脸都白了,这燕窝是凌晨从南海加急送来的血燕,炖坏了可是要挨打的。
赵氏连忙打圆场:“奴卑这就去添些温水,小姐尝尝这杏仁酪?
是用西域的巴旦木磨的。”
谢云辞小口抿着,舌尖触到那恰到好处的甜香,才微微舒展了眉头。
他吃东西极慢,每口都要细嚼慢咽,锦书就在一旁捧着漱口水,随时准备伺候。
这副模样落在外人眼里,是标准的侯府贵女做派,可赵氏看着他手腕上那点不小心被银勺蹭出的红痕,心里像被针扎似的。
“后日的宫宴,” 柳氏掀帘进来时,身上的狐裘还带着寒气,却先让丫鬟在外间脱了披风才进来,“母亲为你备了月白罗裙,上面的珍珠是新得的东珠,衬得你像月里的嫦娥。”
谢云辞手里的银勺 “当啷” 一声掉在碗里。
他猛地抬头,眼里的惊惶藏都藏不住:“母亲,我能不能不去?
听说…… 听说武将也会去。”
“傻孩子,” 柳氏握住他的手,那手指凉得像块玉,连忙塞进自己掌心捂着,“武将怎么了?
他们见了你这样的天仙似的人物,疼还来不及呢。”
话虽如此,她却悄悄给赵氏使了个眼色,让再加床厚些的披风。
正说着,谢侯爷大步进来,身上还带着风雪气。
他刚在朝堂上领了宫宴的旨意,此刻看着女儿(他)苍白的脸,沉声道:“圣旨己下,不去便是抗旨。”
他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玉哨,塞进谢云辞手里,“这是高僧留下的信物,贴身带着。”
谢云辞捏着那冰凉的玉哨,指节都泛白了。
他知道这玉哨的分量 —— 十八年前高僧批命,谢家若再有男丁,需以女身养至十八,否则必有灭门之灾。
这十六年来,他活得像株被圈养的兰花,风吹不得日晒不得,连走路都要轻手轻脚,生怕露出半点男儿的痕迹。
“父亲,” 他声音发颤,“那批命…… 当真是真的吗?”
谢侯爷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那力道很轻,却让谢云辞想起幼时偷偷爬上墙头,被父亲发现时的模样。
那时父亲的眼神里是疼惜,如今却多了些说不清的沉重。
暖阁外的风雪更大了,卷着雪粒打在窗上,像有无数只手在挠。
谢云辞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忽然觉得这侯府的墙太高了,高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住着金砖铺地的屋子,穿戴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可连出门见个人都要担惊受怕。
“小姐,城南的芙蓉糕来了。”
锦书捧着个描金盒子进来,里面的芙蓉糕做得像真花一样,花瓣上还沾着亮晶晶的糖霜。
谢云辞拿起一块,却没什么胃口。
他想起兄长说的,那些武将身上有血腥味,眼神像刀子一样利。
他光是想想,就觉得后背发凉,连暖炉的温度都驱不散那股寒意。
“嬷嬷,”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帮我准备宫宴的衣裳吧。”
赵氏和柳氏都愣住了。
暖阁里静得只剩下炭火爆裂的轻响,谢云辞望着窗外的飞雪,睫毛上沾着点水汽,像只即将离巢的雏鸟,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是要振翅。
他知道这场宫宴躲不过去。
就像这十六年的每一天,他都得穿着这身不属于自己的皮囊,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只是不知那宫宴之上,等待他的,是更精致的牢笼,还是…… 一场无法挽回的碎裂。
锦书看着自家小姐(他)捏着那块芙蓉糕,指腹都泛白了,忽然觉得那精致的糕点,倒像是用糖霜裹着的黄连。
这侯府的富贵,从来都带着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