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的春雨,冷得钻心刺骨,像无数根冰针扎透皮肉,把骨头缝里最后一点热气都抽干了。
秦国北境最繁华的城,也是最冷漠的城。
雨水都带着洗不掉的世故和算计,沉甸甸地压在城南那条叫“积善里”的窄巷里——这名儿听着就够讽刺的。
泥水混着沙石,被匆匆跑过的马蹄子无情地踢起,溅在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上,留下脏污的印子,转眼又被新的泥巴盖住。
巷子最里头,一幅又怪又惨的画面定在湿冷的晨光里:一顶崭新的红轿子,红得扎眼,像刚泼出来的血,就那么怪异地停在“刘记棺材铺”那扇黑乎乎、散发着木头和桐油味儿的大门前。
轿顶的红穗子,被风吹得有气无力地晃悠,活像招魂幡上挂的流苏。
轿帘子耷拉着。
角落里,少年秦若愚缩着身子,像个被硬塞进华丽笼子的困兽。
身上借来的大红喜服皱巴巴,至少大了两号,袖口湿漉漉地贴着皮肤,冰凉黏腻。
头发乱糟糟贴在苍白的额角,手指干瘦,骨节突出,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这是穷日子刻下的记号。
“这年头,活着比死难。
要命的,不是刀,是人。”
他低声咕哝,声音轻得像呵出的白气,转眼就没了。
嘴角扯出一丝苦得不能再苦的笑,马上又被更深的累压下去,只剩眼底一片死水,映着轿帘缝外那“刘记”的黑底白字招牌,像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十八年,在城南泥巴里滚大的。
爹秦远舟?
那只是娘王氏嘴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你爹是出远门做工去了,肯定是路远没回呢。”
王氏总这么说,坐在吱呀乱响、快散架的小竹凳上,纳着永远纳不完、补丁摞补丁的鞋底,脸上挤出笑,像雪边上最后一点不肯化的冰碴子。
小时候的若愚信了,天天傍晚像条等食的小狗,踮着脚扒在门边,眼巴巴望着街角,手里死死攥着娘当簪子换药钱时偷偷掰下来塞给他的那半截旧银簪子头。
盼啊盼,盼来的不是爹,是娘越来越长的沉默和半夜里撕心裂肺、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声音。
王氏在他八岁那年彻底倒下了。
开始是闷着咳,后来发冷发热打摆子,再后来,整个人像被抽干了魂儿,眼窝深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秦若愚不懂那叫啥病,只知道娘靠在门框上的时间越来越长,眼神越来越空,出门买药的钱越来越紧。
当掉娘最后一件陪嫁的、磨得发亮的银簪子时,当铺老板那瞧不起人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他心里,也把他最后那点“爹会回来”的念想扎碎了。
他学着邻居冯婶的样子,踩着小板凳在灶台煮粥,米粒少得可怜。
他偷偷溜到街角“聚福酒楼”油腻腻、飘着馊水味儿的后门,踮着脚够那冰得刺骨的大木盆洗碗。
冬天水冷得像刀子,小手冻得像十根红肿的胡萝卜,裂开的口子泡在油污里疼得钻心,掌柜的才像施舍叫花子似的丢给他一小包发霉的劣药。
他不知道怎么跟娘说“娘,我怕”,更不敢问“爹为啥还不回”。
他只是默默把药碗放在床头破旧的小几上,看着娘皱着眉,像喝毒药似的一口口灌下那苦得发涩、颜色浑浊的汤水,然后努力挤出个虚弱的笑:“不苦,娘尝过。”
——他偷偷舔过碗底,苦得他胃里翻江倒海,首哆嗦。
那苦味儿,到现在还粘在舌根上。
他吃过最香的鸡油拌饭(用客人啃剩的鸡骨头熬出来可怜的一点点油),也啃过长满厚厚绿毛、硬得像石头的馒头皮。
他半夜饿得发昏,摸到义仓想偷把救命粮,却被守仓的汉子像踢野狗一样,狠狠一脚踹出门槛,摔在冰冷的泥水里,半天爬不起来,满嘴的血腥味儿和土腥气。
姨妈王碧娘偶尔上门,看他衣不蔽体、面黄肌瘦、肋骨一根根凸出来的样子,唉声叹气:“这孩子命苦,王氏也苦,唉……”王氏却总是用尽最后力气,倔强地护着:“他好得很,比我小时候强!”
说完,又忍不住背过身去,肩膀一抽一抽,压抑的呜咽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秦若愚的“懂事”,是被这吃人的世道,用苦难的钝刀子,一刀刀生生捶打出来的。
他没进过一天学堂,字是蹲在私塾墙根下,透过破窗户格子偷看,再用烧焦的树枝在冰冷的沙地上,一遍遍划拉出来的;算盘是帮杂货铺刻薄的老板看铺子,被骂着、打着、克扣着饭食学会的;看人脸色、琢磨心思的本事,是在饭馆里听着三教九流的闲话、看着掌柜和客人阴晴不定的脸,在一次次羞辱和责骂中,一点一滴、带着血泪磨出来的。
左邻右舍提起他,总带点可怜的夸奖:“这孩子,眼神活,机灵!”
末了又都摇头叹气:“可惜啊,命薄,身子骨也软,怕是扛不住事儿。”
现在,这顶花轿,就是他拿命换银子的最后一步。
三百两雪花银!
沉甸甸的数儿,像黑暗里的一点萤火,够给娘续上几个月的药,也许还能请个不是骗子的正经大夫,好好看看折磨了她十年的病根。
所以,他签了那张跟卖身契没两样的婚书,心甘情愿做了荣国侯府白家的“冲喜”上门女婿。
全城都知道,白家那位大小姐白千染,“身子弱命硬”,八字邪乎,急需一个“阳气旺”的活人陪着“等死”。
秦若愚不是不怕死。
只是比起每天在温饱线上挣扎、看尽白眼、吃了上顿没下顿、尊严被踩进泥里的窝囊日子,他更怕娘没药吃,孤零零地死在那个破屋里,带着对儿子和丈夫的念想和绝望,闭不上眼。
怕那个唯一给过他暖乎气儿、教会他“笑”的人,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没了。
这怕,压过了对死的恐惧,也把他曾经想挺首的脊梁压弯了。
花轿外,喜婆那尖得像砂纸磨铁、穿透雨声的嗓子响起来:“哎哟我的新郎官哎!
您可别躲着藏着啦!
吉时快到,轿子要抬进侯府那朱漆大门喽!
误了时辰,冲撞了贵人,你我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声音里透着市侩的着急和藏不住的瞧不起。
秦若愚藏在袖子里的手猛地攥紧,指甲狠狠掐进手心,一阵尖锐的疼压下了翻腾的心绪。
他深吸一口气,拨开眼前刺目、像浸着血的红帘子,抬头,脸上瞬间堆起一个温顺又带着点胆小怕事的、挑不出毛病的笑:“劳烦嬷嬷费心了,我…我这人,天生胆子小,怕热闹,人多就心慌。”
喜婆被他这“老实巴交”、甚至有点傻乎乎的样子逗乐了,拍着肥厚的大腿咯咯笑,脸上的粉首往下掉:“怕热闹?
怕热闹你还敢签那要命的婚书?
昨儿个你在街口嚷嚷的那句‘白府我冲定了,谁拦我,我就跟谁拼命!
’那股子狠劲儿呢?
可威风着哩!
把看热闹的都唬了一跳!”
“是啊,”秦若愚轻声应着,笑容里恰到好处地透着点不好意思和无奈,“昨儿掌柜的看我要‘上路’,赏了碗带肉的饱饭。
饭管饱了,人…话也就壮了。”
他慢慢坐回轿里,目光透过晃动的红帘子缝,冷冷地、死死地盯住对面那黑底白字、冒着死气的“刘记棺材铺”招牌。
风打着旋儿吹过,红帘子诡异地晃着,棺材铺那黑乎乎的门缝,好像也无声地咧开了一道口子,像张要吃人的嘴。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听不出是啥意思的动静,像笑,又没笑出来,只剩下一片死寂。
(内心)“这‘起点’选得真绝。
花轿一起,棺材铺的门也开了。”
“娘,儿子这趟,不是去成亲,是去换命。
用我这条贱命,换您几月药钱,一线活路。”
“要是这命换得稳当,换得值…刀山火海,儿子认了。
可要是有人想断了娘这一线活路……”花轿在泥泞里抬起,晃晃悠悠,朝着那座又富贵又像无底深渊的荣国侯府去了。
轿帘缝外,“刘记棺材铺”的黑门在视野里慢慢后退,像个不祥的兆头。
秦若愚闭上眼,手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口子,正慢慢渗出血丝,在冰凉的袖口里晕开一小片温热的湿印子。
这侯门一进,是生路,还是死路的开头?
那三百两雪花银,是救命的药,还是催命的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