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道长的斗笠总压在眉骨,青布道袍上的皂角味混着烟火气,成了他对“家”的第一印象。
三岁的孩子本该在爹娘怀里滚,他却得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
庙角的铜盆里总盛着冰碴水,秦道长扔给他块粗布:“把神像底座擦三遍,擦不干净,早饭别吃。”
那神像早没了脑袋,只剩半截泥身,缝隙里嵌着几十年的灰,他小手冻得通红,指甲缝里磨出了血,也只能踮着脚一遍遍蹭。
早饭常是块硬邦邦的麦饼,就着雪水咽。
秦道长从不让他靠近庙后的阴影,只在日头最烈时教他认字。
不是寻常的《三字经》,是些弯弯曲曲的符号,画在黄纸上像虫子。
“这是‘镇’,那是‘驱’,”秦道长的拐杖敲着地面,“记不住,就去背山壁上的字。”
山神庙后是片悬崖,石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风吹日晒得模糊不清。
韩墨被反锁在崖边,饿了只能嚼枯草,渴了接些融雪。
有次他实在记不住,哭着喊“师傅”,秦道长就在庙门口打坐,声音飘过来:“连几个字都记不住,将来怎么保命?”
最难的是练气。
秦道长让他盘膝坐在雪地里,教他吐纳的法子,说要把天地间的“气”吸进丹田。
起初他总不得要领,冷得首打哆嗦,秦道长就拿拐杖戳他的腰:“心不静,气就散。
再抖,就坐一夜。”
有次他硬是在雪地里坐了整宿,天亮时嘴唇冻得发紫,秦道长却只是扔给他件旧棉袄,没一句软话。
但他也不是全然无情。
有回韩墨爬树掏鸟窝摔下来,腿上划了道深口子,血止不住。
秦道长竟连夜走了三十里山路,从镇子里换回一小瓶药膏,黑夜里用粗糙的手指给他涂药,动作轻得不像他。
韩墨疼得首抽气,却听见师傅低声说:“这点疼都受不住,将来怎么扛事?”
五岁那年冬天,山里来了狼群。
夜里的狼嚎像鬼哭,韩墨吓得缩在草堆里发抖。
秦道长提着枣木拐杖出去,他扒着门缝看,只见拐杖上的兽头在月光下闪了点微光,狼群竟呜咽着退了。
回来时,道长的道袍被撕开个口子,胳膊上渗着血,却先摸了摸他的头:“别怕,有师傅在。”
那天夜里,韩墨第一次没尿床。
他抱着师傅的胳膊,闻着那股皂角混烟火的味,忽然明白,师傅的严苛里藏着什么。
八岁生辰那天,秦道长扔给他一把小刀:“去后山砍捆柴,天黑前回来。”
后山的雪没到膝盖,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柴刀比他胳膊还沉,砍断第一根枯枝时,虎口震得发麻。
等他拖着半捆柴回来,庙里亮着盏油灯,石桌上竟摆着碗白面汤,卧着个荷包蛋。
“师傅……”他鼻子一酸。
秦道长正用布擦拐杖,头也没抬:“吃完了,把《阴阳诀》背一遍。”
韩墨捧着热汤,眼泪吧嗒掉进碗里。
他忽然想起娘的样子——模糊的白脸,干裂的嘴唇,却记不清触感。
可师傅掌心的茧子,拐杖敲地的声响,还有此刻碗里的暖意,倒比记忆里的爹娘更真切。
腊月二十三那天,秦道长让他站在庙门口。
“你爹该来接你了。”
他斗笠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记住,学的本事不到万不得己别露,更别想着逞能。”
韩墨攥着衣角,忽然“噗通”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撞在冻土上生疼,他却抬头笑:“师傅,我还能回来吗?”
秦道长的拐杖顿了顿,没回答,只从袖里摸出个木牌,上面刻着片柳叶,正是他后颈的胎记模样。
“带着它,遇事了,往东边走。”
风卷着雪沫子过来,韩墨把木牌塞进怀里,贴在胸口。
他知道,这三年的苦,不是罚,是护。
就像师傅总在雪夜悄悄给他掖被角,总在他背错字时,把麦饼掰给他一半。
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韩老实的身影在雪地里越来越近。
韩墨回头看了眼山神庙,秦道长的身影隐在门后,斗笠的阴影里,似乎藏着笑意。
他攥紧木牌,迎着爹跑过去。
风还是像刀子,但他心里暖烘烘的。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只会哭的娃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