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切过穹顶玻璃,在地板上投下菱形光斑,其中一块恰好落在宇文拓摊开的素描本上。
他正站在伦勃朗《夜巡》的复制品前,铅笔在纸上沙沙游走,试图捕捉画中那束穿透黑暗的诡异光线。
画框高近三米,画布上的民兵们沐浴在非自然的金色光晕里,阴影却像活物般在他们脚下蠕动。
宇文拓盯着画面左下角那个几乎被黑暗吞噬的鼓手,笔尖顿了顿——今天的影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不是画里的影子。
是他自己的。
美术馆的射灯装在天花板斜角,所有物体的影子都该朝斜下方延伸。
但他落在地板上的影子,此刻正以一种违背光学原理的角度扭曲着,指尖部分甚至微微翘起,脱离了地面半厘米。
宇文拓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地板上的影子指尖也跟着动了,但动作慢了半拍,像是信号延迟的倒影。
他心脏突然漏跳一拍,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斜的弧线。
周围很安静,只有空调系统微弱的嗡鸣,以及远处导览员压低的讲解声。
几个游客在不远处驻足,没人注意到这个穿灰色连帽衫的年轻画者正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画纸上。
也许是光线角度的问题,也许是太累了产生的错觉。
他最近总这样,为了赶美术学院的毕业设计,连续一周泡在美术馆,神经都快绷断了。
然而下一秒,眼角的余光瞥见地板上的影子猛地抬起了手。
不是模仿他的动作。
那道黑色轮廓的右臂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态抬起,五指张开又蜷缩,像是在抓握什么。
宇文拓的呼吸瞬间停滞,铅笔从指间滑落,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滚出清脆的声响。
影子没有停。
它缓缓移动,沿着地面的光斑爬到他摊开的素描本旁,指尖(那团纯粹的黑暗)竟然抓起了掉落的铅笔。
“嗡——”美术馆的灯光突然闪烁了一下,周围游客的交谈声仿佛被水底的淤泥吸走,变得模糊而遥远。
宇文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影子握着铅笔,以一种不属于他的力道,在《夜巡》复制品的画布背面快速滑动。
那是块空白的亚麻布,原本只映着墙壁的米白色。
但随着影子的动作,一行扭曲的字迹正缓缓浮现——不是用颜料,而是用一种比周围阴影更深邃的黑色,像是首接从画布内部渗出来的。
救我。
两个字歪歪扭扭,带着一种濒死挣扎的急迫感。
最后一笔落下时,宇文拓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仿佛有人对着他的后颈吹了口气。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不是幻觉。
影子写完字,铅笔“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它缓缓抬起头(如果那团没有五官的黑暗能被称为头的话),朝向宇文拓的方向。
尽管没有眼睛,他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鬼使神差地,宇文拓伸出了手。
指尖距离影子还有三厘米时,一股强大的吸力突然从地面爆发。
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天旋地转,耳边响起无数细碎的尖叫。
光线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粘稠的黑暗,像浸了墨汁的棉花,塞满了他的口鼻。
这不是闭上眼睛的黑暗,而是一种有质感的、能流动的实体。
宇文拓呛咳着挥舞手臂,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滑腻的“液体”。
他猛地低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里。
脚下的地面不是泥土,而是半凝固的墨色胶体,每踩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还会发出指甲刮过玻璃的刺耳声响。
沼泽上漂浮着无数个人形轮廓,他们像溺水者一样仰着头,面孔模糊不清,身体却在缓缓下沉。
更恐怖的是,每个轮廓的眼眶里都空荡荡的,而一团团漆黑的、没有固定形态的东西正蹲在他们肩头,用触须般的肢体从眼眶中吸食着什么。
那是一种银色的光粒,像碾碎的星星,被吸食时会发出细微的、类似静电的噼啪声。
每当光粒被吸走一点,漂浮的人形轮廓就会变得更透明一分。
“这是……哪里?”
宇文拓的声音在沼泽上空回荡,却显得异常微弱,仿佛被这片空间吞噬了。
“影子维度的边缘。”
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脑海里响起,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首接在意识中震荡。
那声音很年轻,带着一种介于嘲讽和警惕之间的古怪语调,“或者说,是被吞噬者的坟场。”
宇文拓猛地转身,身后空无一人。
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附近,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存在感。
“谁?”
“你猜。”
那个声音轻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看看你的脚下。”
宇文拓低头,心脏骤然紧缩——他的影子在这片墨色沼泽里清晰得可怕,像用纯黑的黑曜石雕刻出来的。
而此刻,这道影子正脱离他的脚底,缓缓站起身,在他面前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影子的头部位置,慢慢浮现出一对巨大的、三角形的轮廓,像是某种猛禽的耳朵。
“夜枭……”宇文拓下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而出。
“还算不算太蠢。”
夜枭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再不走,你眼眶里的‘光’,很快就会变成它们的点心。”
他话音刚落,沼泽深处突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蠕动声。
宇文拓看到几团黑影放弃了正在吸食的人形轮廓,朝着他的方向缓慢移动过来,它们的“身体”在墨色地面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像融化的沥青。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想活命就别发呆!”
夜枭的声音变得尖锐,“集中精神,想象着‘撕裂’眼前的一切!”
“撕裂?”
宇文拓茫然地重复。
“用你的意志!”
夜枭的影子猛地抬起手,原本模糊的指尖突然变得锋利如刀,“我是你的影子,你的意志就是我的力量!
快——!”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宇文拓感觉到一股狂暴的能量从自己的脊椎涌向指尖,与地面上夜枭的影子产生了某种共鸣。
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他猛地挥手,仿佛面前真的有一道无形的墙。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响起。
不是来自他的动作,而是来自夜枭的影子——它的利爪竟然真的撕开了眼前的空气,露出一道不规则的、闪烁着白光的裂缝。
裂缝后面隐约能看到熟悉的景象:美术馆的穹顶,射灯的光晕,还有他掉在地上的素描本。
“快进去!”
夜枭的影子剧烈地波动着,像是在承受巨大的压力,“我撑不了多久——”宇文拓不敢犹豫,纵身跳进裂缝。
穿过裂缝的瞬间,他感觉像是被塞进了一个狭窄的管道,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在眼前闪过:燃烧的房间、两个穿着相同睡衣的男孩、一只捂住他眼睛的手……“别看——”一个温柔又带着恐惧的女声在耳边响起,随即被剧烈的撞击感取代。
“砰!”
宇文拓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地面上,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
他挣扎着睁开眼,刺眼的白光让他眯起了眼睛——是美术馆的射灯。
周围的声音瞬间清晰起来:游客的惊呼、保安的呵斥、玻璃破碎的清脆声响。
他低头,发现自己正趴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右手还保持着挥拳的姿势。
旁边是一个破碎的玻璃展柜,里面陈列的古董素描笔散落一地,而他的拳头,正好砸在展柜的金属框架上。
《夜巡》的复制品就在眼前,画布平整,色泽正常。
一切都和他进入那个诡异世界前一模一样。
“先生!
你没事吧?”
一个穿着藏青色制服的保安快步跑过来,脸上写满警惕和困惑,“你刚才……突然就冲向展柜,还砸碎了玻璃!”
宇文拓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看向自己的影子——它安分地趴在地板上,随着射灯的角度微微晃动,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真的是幻觉?
是连续熬夜产生的精神恍惚?
“我……”他想说点什么,却被保安接下来的话打断。
“还有这个……”保安指着《夜巡》复制品的画布背面,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字是你写的?
用什么写的?”
宇文拓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挣扎着爬起来,绕到画布背面。
空白的亚麻布上,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清晰可见——救我。
字迹是黑色的,带着一种潮湿的质感,仿佛刚刚写上去。
但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这两个字的笔迹,和他记忆中那个影子用铅笔写出来的,一模一样。
不是幻觉。
那个沼泽,那些黑影,夜枭的声音,都是真的。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找手机报警,或者至少记录下这诡异的一幕。
指尖却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不是手机。
他疑惑地掏出那个东西——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金属片,通体漆黑,边缘打磨得很光滑,材质看起来不像铁,也不像铜,更像是某种从未见过的合金。
金属片的正面,刻着一个古朴的篆字。
宇文拓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字,他认识。
鸮。
夜枭的鸮。
就在他握住金属片的瞬间,美术馆的灯光再次闪烁了一下。
这一次,他清晰地听到那个年轻的、带着嘲讽的声音,在意识深处轻轻响起:“游戏,开始了。”
周围的游客还在对着破碎的展柜和画布上的字迹指指点点,保安正拿着对讲机急促地说着什么。
没人注意到这个年轻画者脸上瞬间失去的血色,也没人看到他脚下的影子,在灯光闪烁的间隙,悄然做出了一个抓握的动作。
仿佛在握住什么无形的东西。
仿佛在回应那块突然出现的、刻着“鸮”字的黑色金属片。
宇文拓握紧了金属片,冰凉的触感稍微缓解了他的恐慌。
他知道,从踏入这个美术馆,拿起画笔临摹《夜巡》的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己经彻底改变了。
他的影子,不再仅仅是影子。
而那个写在画布背面的“救我”,究竟是求救,还是……一个诱饵?
他抬起头,看向《夜巡》画面中那片浓稠的黑暗。
画中的民兵们仿佛活了过来,正透过画布,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他。
口袋里的金属片,突然变得有些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