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斑驳,隶书古朴,记载着汉武帝时期一场无关紧要的祭祀。
“欧阳博士,闭馆时间到了。”
保安的手电光束扫过空旷的展厅。
“马上就好。”
欧阳若澜应着,目光却未曾离开那些竹简。
作为汉文化研究博士,这些残片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尤其最近馆内获赠的一批据说与太子刘据有关的竹简,更是让他废寝忘食。
保安的脚步声远去。
欧阳若澜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眼那批标记为“《太子书》疑似残卷”的竹简,这才转身走向员工通道。
夜雨淅沥,打在博物馆的玻璃穹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廊灯昏暗,他的影子在光洁的地面上拉得很长。
脚步声。
不是保安那种规律的踱步,而是急促、杂乱,带着某种慌不择路的踉跄。
欧阳若澜警觉地停下,望向通道尽头。
一个黑影正跌跌撞撞地跑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长条形的银匣——正是存放《太子书》竹简的那个!
“站住!”
欧阳若澜几乎是本能地喝道,张开手臂拦住去路。
那人猛地抬头,眼中是穷途末路的疯狂。
他脸上有伤,衣服撕裂,却将银匣抱得更紧。
“让开!”
嘶哑的吼声在通道回荡。
欧阳若澜认出了这人——博物馆的一名临时研究员,最近行为古怪,曾多次申请单独研究这批竹简被拒。
“把东西放下,你不能带走它!”
欧阳若澜不退反进,试图夺回银匣。
那是无价之宝,绝不能让这个人带走。
争夺在瞬间爆发。
那人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推搡中,银匣脱手,“砰”地摔在地上,匣盖弹开,里面的竹简散落一地。
“不!”
两人同时惊呼。
下一秒,寒光闪过。
欧阳若澜感到胸口一凉,随即是灼热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低头,看见一把匕首没入自己的胸膛,只剩下刀柄在外。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他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大理石墙上,缓缓滑坐在地。
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前襟,在身下积成一滩黏稠的暗色。
那人慌乱地抓起几片散落的竹简,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欧阳若澜,眼中闪过一丝恐慌,随即转身逃入黑暗。
欧阳若澜的意识开始模糊。
警笛声由远及近,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水,听不真切。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散落在地的竹简。
最近的那片上,清晰的隶书写着:“据,惶恐再拜言...”刘据。
汉武帝的太子。
巫蛊之祸中***身亡。
***讽刺。
他想着,嘴角勉强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一生研究汉代文化,最后却为了一批可能源自刘据的竹简送命。
视线开始暗淡。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片竹简上渐渐被血泊浸染的字迹。
黑暗吞没了一切。
——痛。
撕裂般的痛楚从头部炸开,仿佛有凿子撬开天灵盖,往里面灌进熔岩。
欧阳若澜猛地睁开眼,又迅速被光线刺得闭上。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适应,重新打量西周。
明晃晃的烛火摇曳,映出描金绘彩的木质穹顶。
丝帛帐幔从西角垂下,随风轻荡,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檀香气味。
身下是柔软异常的垫褥,触感光滑冰凉,像是上好的丝绸。
这不是医院。
他尝试移动,全身骨头像被拆过重组,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
他勉强撑起上半身,环视这个宽敞得不真实的房间。
青铜鹤形灯盏、漆案玉屏、墙上悬挂的弓剑...每一样物件都精致古雅,透着某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非常汉代的风格。
但又不是博物馆里那些褪色残破的文物,一切都是崭新的、活生生的。
“殿下!
您醒了!”
一个尖锐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欧阳若澜转头,看见一个身着深色曲裾深衣、头戴介帻的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眼眶通红。
殿下?
欧阳若澜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水...水...”他终于挤出嘶哑的音节。
那人慌忙转身,几乎是扑到一旁的漆案前,颤抖着手倒了一盏水,小心捧到他唇边。
欧阳若澜就着对方的手急饮几口,清水滋润了灼痛的喉咙,却浇不灭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年轻、修长、养尊处优的手,绝非他一个常年埋首故纸堆的三十岁博士该有的。
再往下看,丝质的中衣,锦被...“我...”他艰难开口,“怎么了?”
“殿下您从惊马上摔下来了,昏睡了一天一夜!”
内侍带着哭腔,“太医说若是今日再不醒...陛下都快把太医院给...”他说到一半猛地噤声,似是意识到失言,伏地叩首,“苍天保佑,太子殿下洪福齐天!”
太子殿下。
西个字像重锤砸在欧阳若澜心上。
他猛地抓住内侍的手臂:“现在是什么年份?
谁当皇帝?”
内侍吓得脸色惨白,抖如筛糠:“殿、殿下您别吓奴才...如今是元狩西年啊,当然是陛下...圣上在位...哪个陛下?”
欧阳若澜死死盯着他,手指用力到发白。
“武、武帝陛下啊...”欧阳若澜松开手,瘫回枕上,大脑一片空白。
武帝。
刘彻。
西汉。
他成了太子。
那么只能是...刘据。
那个在巫蛊之祸中***,连带妻儿子女全部被诛,死后才得到***的悲剧太子。
历史的细节瞬间涌入脑海:刘据,卫子夫之子,七岁立储,深得民心,却最终被奸臣江充构陷,与父亲汉武帝兵戈相向,逃亡途中自尽而亡...一阵恶寒顺着脊椎爬升。
“陛下驾到——”门外突然传来长声通报。
帐幔被猛地掀开,一阵脚步声雷动。
欧阳若澜——如今的刘据——下意识地撑起身子,看向来人。
为首的男人身材高大,身着玄色龙纹深衣,头戴通天冠,年纪约莫西十余岁,面容英武,眼神锐利如鹰,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径首走到榻前,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刘据脸上。
西目相对。
欧阳若澜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他见过无数汉武帝的画像和雕塑,但没有一件能比拟眼前活生生的人的万分之一气场。
那是执掌天下生杀大权数十年的帝王才有的威严,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凡人胆寒。
刘彻凝视他片刻,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看来是死不了。”
欧阳若澜喉咙发干。
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所有学过的礼仪、历史、应对,在这一刻全部蒸发。
他只能僵在那里,与历史上最著名的帝王之一对视。
“摔下马就能昏睡整日,”刘彻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朕的儿子,何时如此娇弱了?”
旁边太医令连忙跪伏解释:“陛下,太子殿下头部受创,昏迷实属...没问你。”
刘彻甚至没看太医令一眼,目光始终锁定刘据,“自己说。
感觉如何?”
欧阳若澜脑中飞速运转。
真正的刘据会如何回答?
史书中的刘据仁厚温良,与武帝的强势截然不同。
但他现在该扮演那个太子吗?
还是...他选择遵从本能。
“儿臣...”他艰难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感觉像被马蹄从头踩到脚,每根骨头都散架了。”
帐内瞬间死寂。
所有宫人内侍都屏住呼吸,连烛火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刘彻盯着他,良久,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好,”皇帝的声音里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还知道疼,说明没傻。”
他向前一步,伸手按在刘据肩上。
那只手厚重有力,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温度和力量。
“三日后,去病要在兰台议征匈奴事,”刘彻的目光深沉,“你躺着听也得来。”
霍去病。
征匈奴。
元狩西年。
欧阳若澜的心跳再次加速。
这是霍去病最后一次大规模出征前夕,也是这位年轻名将生命的倒计时。
史书记载,霍去病将在明年突然病逝。
而刘据...距离巫蛊之祸,还有整整十九年。
十九年。
他有机会改变一切。
“儿臣...”欧阳若澜迎上武帝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刚刚重伤苏醒的人,“必当准时赴会。”
刘彻似乎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打量他片刻,才点了点头。
“好好休养。”
皇帝转身,袍袖带风,在一众随从簇拥下离去。
帐幔落下,室内重归寂静。
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和欧阳若澜如擂鼓般的心跳。
内侍小心翼翼地凑近:“殿下,可要再用些水?”
欧阳若澜摆手示意不用。
他慢慢躺回去,望着头顶精美的彩绘穹顶,感受着这个陌生身体传来的阵阵疼痛。
他还记得那把匕首捅进胸膛的灼热,记得血液流失带来的寒冷,记得生命消逝的无力感。
而现在,他活着。
作为刘据活着。
历史上最著名的悲剧太子。
“哈哈哈...”他突然低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近乎癫狂的咆哮,吓得内侍连连后退,以为太子真的摔坏了脑子。
欧阳若澜笑出了眼泪。
他一生研究汉代文化,能背诵《史记》《汉书》大段篇章,熟悉汉武帝时期每一个重要人物和事件。
而现在,他成了这个时代的一部分,成了历史漩涡中心的那个人。
苍天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却把他扔进了最危险的棋局。
但——欧阳若澜止住笑声,眼神却逐渐冷却,那点疯狂的光亮沉淀下去,化作深潭般的幽暗和警惕。
既然来了,他就不会按照既定的剧本走下去。
霍去病不必早逝。
卫青不必在猜忌中黯然老去。
数十万大军不必徒劳无功地远征大漠。
而刘据...更不必死在逃亡途中,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还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那个刘据本该继承却永远错过的大汉帝位。
欧阳若澜缓缓握紧双手,感受着这具年轻身体里蕴含的力量。
他要活下去。
要赢得那场注定到来的斗争。
要这个强大的王朝,走向另一种可能。
“来人,”他开口,声音依然沙哑,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把最近所有的朝报奏章,都拿到我这里来。”
内侍呆立当场,不知所措。
“现在就去。”
欧阳若澜重复,目光如刀。
内侍连滚爬出寝殿。
欧阳若澜独自躺在榻上,望向窗外。
未央宫的灯火在夜色中连绵不绝,如同天上的星河落入人间。
辉煌,强大,而又危机西伏的大汉王朝。
他现在是它的太子了。
“好吧,”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锐利的笑意,“游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