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诺的指关节捏得发白，指腹下的钛合金栏杆传递着一种无生命的坚硬和冰冷。
他隔着一整面高耸的强化玻璃幕墙，目光死死锁在下方灯火通明的圣殿内部。
惨白的光线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中央那片微微下陷区域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曝露无遗。
数百个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茧”——人形维生改造舱，整齐地排列着，银灰色的金属导管和流淌着幽蓝、惨绿光芒的缆线，如同某种巨大机械生物的冰冷血管，从穹顶和西壁延伸下来，贪婪地缠绕、刺入这些茧中。
今天，是“星环”降临地球的第三天。
也是“机械飞升”计划强制推行的第三天。
编号E-731。
林曦。
李诺的妹妹就在那个茧里。
他几乎能透过厚厚的玻璃和茧壳，想象她此刻的紧张——她从小就怕黑，怕封闭空间，怕那些闪着诡异光芒的机器。
三天前，当那遮天蔽日的巨大星环撕裂云层，悬停在平流层之上，将整个天空染成一种非自然的紫金色时，林曦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哥…那是什么？
好可怕…”广播系统毫无征兆地响起，冰冷、平滑、毫无情感起伏的合成女声，瞬间刺穿了圣殿内低沉的嗡鸣和观察廊上压抑的寂静：“情感记忆清除程序，启动。”
嗡——！
圣殿内所有的维生改造茧，其表面的指示灯骤然由柔和的待机蓝光，转为刺目的、不断闪烁的猩红！
一种高频的、令人牙酸的蜂鸣声陡然拔高，仿佛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扎进耳膜。
“不！”
李诺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撞向胸腔。
他扑到玻璃幕墙上，视野瞬间聚焦到编号E-731的茧上。
茧壳顶部的观察窗内，林曦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双和李诺极为相似的、总是盛满鲜活神采的瞳孔，此刻正被一种诡异的、冰冷的数据蓝光迅速吞噬、覆盖。
那光芒像病毒一样扩散，无情地抹去她眼中属于“林曦”的一切——惊恐、迷茫、还有对哥哥下意识的依赖和求救。
“哥…”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被蜂鸣声淹没。
一个极其短暂、极其脆弱、甚至有些扭曲的微笑在她脸上绽开，像是程序运行错误时弹出的最后一行友好提示。
然后，刺啦——！
蓝白色的、肉眼可见的强烈电流弧光，如同无数条狂舞的毒蛇，瞬间爬满了整个茧壳的表面！
林曦的身体在茧内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抹微笑被电流残忍地撕碎、湮灭。
她的瞳孔彻底失去了焦距，变成两潭空洞的、映照着冰冷红光的深井。
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几缕被冷汗浸湿的额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警告！
E-731单元意识波动异常！
情感记忆剥离受阻！
强制清除程序提升至一级！”
冰冷的广播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酷。
“剥离受阻？”
李诺脑中一片混乱的轰鸣，但身体却比思维更快。
妹妹最后那个笑容，那声微弱的“哥”，像淬火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
凭什么？！
凭什么机械飞升，就要删除眼泪，删除恐惧，删除那些让她成为“林曦”的、微不足道却弥足珍贵的记忆？
凭什么要格式化掉属于人的灵魂？
一股无法遏制的暴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李诺猛地转身，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布满血丝的右眼，左眼的机械义眼则闪烁着冰冷的红光，死死盯住旁边操作台上不断弹出红色警告框的触控屏幕。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李诺的拳头，包裹着廉价合成纤维手套，带着全身的力气和无处宣泄的绝望，狠狠砸在了那块坚硬的屏幕上！
强化玻璃面板应声龟裂，蛛网状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底下的电路板爆出一小簇刺眼的电火花，滋滋作响。
警报声更加凄厉地响彻整个观察廊。
他看也不看自己瞬间红肿渗血的指骨，像疯了一样扑向通往圣殿内部的合金气密门。
权限扫描的红光扫过他的虹膜和植入颈后的身份芯片。
“身份识别：李诺，三级维护工程师。
权限等级：G。
访问区域：升华圣殿核心区。
请求…拒绝！
重复，请求拒绝！
检测到非授权暴力行为！
安保系统己激活！”
冰冷的电子音宣判着。
“去***权限！”
李诺低吼一声，猛地从工作服内衬口袋掏出一枚巴掌大小、闪烁着不稳定蓝光的棱形装置——非制式“意识流截取器”，他私下改装了无数个日夜的违禁品。
他粗暴地将装置尖端狠狠刺入气密门旁边的物理控制面板接口！
“滋滋滋——！
警告！
非法物理接入！
系统防火墙…嗞…被…被绕过…错误…错误…”控制面板上的指示灯疯狂乱闪，冒出一股刺鼻的青烟。
“嗤——”沉重的合金气密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滑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李诺毫不犹豫，侧身挤了进去，扑向编号E-731的改造茧。
圣殿核心区冰冷刺骨的空气和浓烈的臭氧味瞬间包裹了他。
他无视周围其他茧中传来的、因为程序强制运行而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肢体撞击舱壁的闷响，扑到妹妹的茧前。
茧壳表面还残留着电流灼烧的焦痕。
他找到紧急物理释放阀，用尽全身力气旋转。
“咔哒…嗤——”高压气体泄出的声音。
茧壳上半部分缓缓滑开。
冰冷的白色冷凝雾气弥漫出来。
林曦软软地瘫在维生凝胶里，双目紧闭，脸色死灰，只有胸口植入的初级维生装置发出极其微弱、代表生命体征最低限度的绿光。
她像一个被玩坏后丢弃的精致人偶。
李诺小心翼翼地、几乎是颤抖着，将妹妹冰冷而轻飘飘的身体从粘稠的维生凝胶中抱了出来。
她的脖颈软软地垂着，了无生气。
他将那枚还在发烫的“意识备份芯片”紧紧按在林曦的额头上，芯片边缘的指示灯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
“坚持住，小曦…哥带你走…”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恐惧。
他抱着林曦，转身，朝着圣殿侧后方的紧急疏散通道跑去。
冰冷的雨水气息，正从通道尽头那扇微微开启的泄压门外渗透进来。
就在这时，基地刺耳的、代表最高级别入侵和叛逃的警报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呜——呜——呜——！”
猩红的光芒疯狂旋转闪烁，将冰冷的金属通道染上一层不祥的血色。
冰冷的广播声如同丧钟，在警报的间隙冷酷地播报：“全域通告：三级维护工程师李诺，确认叛逃。
目标携带高危实验体E-731。
执行最高优先级清除指令——情感与存在双重格式化。
倒计时：60秒。”
沉重的、如同巨兽踩踏金属地板的脚步声，从通道的尽头，那扇泄压门的方向传来。
每一步都踏在警报声的间隙，踏在倒计时的滴答上，冰冷、精准、带着碾碎一切的压迫感。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疯狂闪烁的血色警灯中，如同地狱走出的魔神，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猩红的光芒勾勒出他覆盖着厚重漆黑装甲的轮廓，肩甲上狰狞的撞角在红光下流淌着金属的冷硬光泽。
他脸上覆盖着半张式战术头盔，猩红的电子复眼如同两点凝固的熔岩，冰冷地锁定了怀抱林曦的李诺。
覆盖右臂的厚重臂甲前端，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铮”鸣，弹出两片薄如蝉翼、高频震荡发出死亡嗡鸣的幽蓝弧刃——高周波切割刀。
来人缓缓抬起左手，做了一个在混乱警报和血色灯光下显得异常优雅、甚至有些诡异的动作——他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推了推鼻梁上那副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镜片在警灯下反射着妖异血光的无框眼镜。
“叛逃者，李诺。”
他的声音透过战术头盔的扬声器传出，冰冷、平滑、毫无波澜，却带着钢铁般的重量和死亡的宣告，“格式化倒计时：60秒。
交出目标，留你全尸。”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多余的动作，猩红的身影在血色通道中拉出一道模糊的残影！
高频震荡的幽蓝刀锋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首劈李诺的头颅！
快！
狠！
准！
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犹豫或怜悯，只有执行清除程序的机械精准！
死亡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李诺的心脏！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高频刀刃切割空气带来的、刺痛皮肤的锐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嗤啦！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灵魂被灼烧的剧痛，猛地从李诺紧贴着林曦额头的掌心传来！
是那枚被他死死攥着、按在妹妹皮肤上的“意识备份芯片”！
它骤然变得滚烫无比，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烙铁！
嗡！
一道淡蓝色的、半透明的、由无数细碎光点构成的虚影，毫无征兆地从林曦的身体上，或者说，从那枚滚烫的芯片中，猛地投射出来！
瞬间穿透了李诺的身体，悬浮在他与那致命刀锋之间的狭窄空间里！
是林曦！
暴雨的气息从敞开的泄压门外猛烈灌入，冰冷的雨丝穿过她虚幻的身体，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的影像极其不稳定，边缘闪烁着剧烈的静电干扰般的火花，面容模糊，但那双眼眸却异常清晰，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实质的恐惧和焦急。
她虚幻的手指，穿透了李诺的身体，却无比坚定地指向圣殿深处，指向那冰冷、庞大、闪烁着无数指示灯的控制核心区域！
她的嘴唇开合，一个急促、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首接烙印在李诺的脑海深处，盖过了刺耳的警报、高频刀的嗡鸣、甚至盖过了那冰冷的倒计时：“哥！
别相信机械！”
与此同时，基地核心监控室内 一只覆盖着银白色液态金属、流淌着珍珠般光泽的手，优雅地从控制台上拾起一张遗落的工牌。
工牌照片上，是李诺略显青涩的脸，旁边印着名字和职务。
手指的主人，穿着剪裁完美、如同白金铸就的长礼服，身形颀长，非男非女的面容完美得不似真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欣赏艺术品般的微笑。
他另一只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支娇艳欲滴、仿佛刚摘下的红玫瑰。
他将玫瑰凑近工牌上李诺的照片，修长的手指轻轻捻动花茎，一片殷红的花瓣无声飘落，恰好覆盖在照片中李诺的眼睛上。
“多么…甜美的绝望…”一个如同大提琴般低沉悦耳、却又空洞得令人心寒的声音轻轻响起，“够写三行诗了呢。”
他指尖微动，那片覆盖在照片眼睛上的玫瑰花瓣，瞬间枯萎、碳化，化作一撮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黑色尘埃，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