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燕翅折
北燕国都,龙城。
风里带着铁锈和焦糊的味道,不再是往年这时节盛开的花香。
十二岁的冯锦儿被母妃死死箍在怀里,躲在父王寝殿厚重的帷幔之后。
透过缝隙,她看到父王冯弘,那个在她心中如山岳般伟岸的北燕天王,此刻却像一尊正在崩裂的石像。
他穿着上朝的玄色王袍,赤金蟠龙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映着他眼中一片近乎疯狂的赤红。
殿外,杀声震天,如同汹涌的海啸拍打着摇摇欲坠的宫墙。
那是北魏的铁骑,那个她从小听到大、令整个北境都为之颤抖的名字——太武帝拓跋焘的军队。
龙城破了。
“陛下!
降了吧!”
一个浑身浴血的将军踉跄着扑进来,甲叶上糊满暗红的血泥,头盔不知去向,露出额角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西门皆破!
将士们……撑不住了!”
他的声音嘶哑绝望,像垂死的野兽。
父王猛地转过身,袍袖带起一阵劲风,烛火剧烈摇晃,在他脸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
“降?”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笑,像夜枭的啼鸣,“拓跋焘会给我冯氏活路吗?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的目光扫过帷幔,冯锦儿只觉得那眼神滚烫,几乎要在她身上烙下印记。
“锦儿……”母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冯锦儿冰凉的手背上,“我的儿,记住,活下去!
无论如何,活下去!”
那话语里浸透了灭顶的绝望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
就在这时,沉重的殿门被轰然撞开!
刺眼的火光夹杂着凛冽的夜风瞬间涌入,将殿内的昏暗撕得粉碎。
一群披着黑色重甲、如同地狱修罗般的魏军士兵涌了进来,刀锋上淌着粘稠的血。
为首将领脸上溅满血点,眼神冰冷如北地的寒铁,首射向殿中的北燕王。
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帷幔的刹那,那冰封般的杀意竟有了一瞬不易察觉的凝滞。
火光映照下,帷幔缝隙间,一张沾着泪痕与煤灰、却依旧难掩惊心动魄之美的脸蛋,如同坠落血污战场的稀世明珠,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眼中。
“拿下!”
将领冷酷的声音穿透烈焰的噼啪声,强行压下那丝异样。
“冯弘!
太武帝有令,降者免一死…”将领的喝令未绝,父王爆发出最后一声狂啸,如同困兽濒死的绝唱:“拓跋焘!
朕宁为玉碎…”话音未落,他猛地撞翻了巨大的青铜烛台!
燃烧的巨烛倾倒在层层叠叠的锦帷之上,火焰“腾”地一下,如同贪婪的巨兽之口,瞬间吞噬了华美的织物,疯狂地向上攀爬舔舐!
“父王!”
冯锦儿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母妃死死捂在口中,只化作一声呜咽。
浓烟滚滚,热浪灼人,她眼睁睁看着父王的身影被跳跃的赤红火焰吞噬,那玄色的王袍在烈焰中翻卷,像一只垂死的、徒劳挣扎的黑色巨鸟的翅膀。
“拿下!”
魏将冷酷的声音穿透烈焰的噼啪声。
粗鲁的大手粗暴地将她和母妃从帷幔后拖拽出来。
母妃像护崽的母兽般挣扎尖叫,被一个魏兵狠狠掼在地上,沉重的皮靴随即踏在她纤细的脊背上。
冯锦儿看到母妃呕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冰冷的地砖。
她想扑过去,却被另一双铁钳般的手死死攥住胳膊,骨头几乎要被捏碎。
“母妃!”
她被拖行着,踉跄地经过殿门。
就在那一瞬,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殿外惨绝人寰的景象。
她最敬爱的王兄,那个总是温柔教她骑马射箭的兄长,被一柄长矛当胸贯穿,死死钉在朱红的宫柱上!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鲜血顺着柱子蜿蜒流下,在他脚边汇成一汪刺目的猩红。
几个魏兵正狞笑着,用刀尖去拨弄他腰间象征王族身份的蟠龙玉佩。
冯锦儿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尖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窒息。
头上的玉簪在推搡中跌落,“啪”的一声脆响,摔在沾满血污和泥泞的青石地上,断成几截。
那是父王在她十岁生辰时亲手为她簪上的。
一只镶嵌着瑟瑟宝珠的金丝步摇也被粗暴地扯下,连同她几缕乌黑的发丝。
冰冷的铁链套上了她的脖颈,粗糙沉重,磨得细嫩的皮肤生疼。
她和受了重伤的母妃以及其她许多同样面无人色的女子,有她熟悉的宫妃、宗室女眷和贵女被驱赶着,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在魏军士兵嘲弄的目光和粗鲁的呵斥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昔日洁净无尘的宫道。
脚下,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浸透了她的软缎绣鞋,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暗红的、耻辱的印记。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烟火和死亡的气息。
龙城在燃烧。
她曾经的家,她的国,她的一切,都在身后化为冲天的烈焰和无边的血色。
北魏平城,掖庭。
太延二年冬,夜。
寒风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掖庭土场。
几十个穿着灰扑扑粗麻衣的女人蜷缩在雪地里,锁在一条生锈的粗铁链上,瑟瑟发抖。
她们曾是北燕的王女、贵妇、宗姬。
如今,是连名字都不配有的亡国贱畜。
在这群形容枯槁、面无人色的亡国女俘中,冯锦儿的身影却如同蒙尘的绝世玉璧。
即使单薄的麻衣褴褛不堪,即使脖颈锁着粗重的铁链,即使额角沾染血污泥泞,那份骨子里透出的、历经劫难亦无法磨灭的殊色,依旧让广场上肃立的无数目光,在扫过她时,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瞬。
几个年轻的禁卫甚至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冯锦儿挤在中间,单薄的麻衣挡不住刺骨寒气,***的脚踝冻成青紫色。
紧抿的嘴唇透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死寂。
亡国之痛、押解路上的鞭痕、掖庭三个月的猪狗不如,早己将她的意志磨练得坚毅。
母妃最后那句“活下去”,是勒进骨头的锁链,也是吊着她一口气的毒药。
“都给我排好!”
一个颧骨高耸、裹着油腻羊皮袄的鲜卑老宫嬷,挥舞着藤条,声音尖利刺耳。
她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宦官,眼神像屠夫打量待宰的羊。
藤条抽在冻硬的地上,“啪”一声炸响!
人群一阵惊悸的骚动。
冯锦儿被粗暴地推搡到最前。
老宫嬷浑浊的眼珠像剔骨刀,刮过她沾满煤灰的脸,焦黄的牙齿咧开:“哟,这不是北燕王捧在手心的锦公主么?”
枯瘦如鹰爪的手猛地攥住冯锦儿下巴,强迫她抬头。
一张冻得开裂、沾满污垢的小脸暴露在寒风里。
唯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波澜。
“瞧瞧这细皮嫩肉,”老宫嬷粗糙的手指恶意地划过她冰凉的脸颊,留下***辣的疼,“到了咱这掖庭,就得验明正身!
谁知道你们这些前朝余孽,身上藏没藏见不得人的东西!”
眼中闪过残忍的快意,她猛地发力,嗤啦一声,撕开了冯锦儿本就破烂不堪的衣襟!
冰冷的空气瞬间刺入肌肤!
周围响起压抑的惊呼和抽泣。
冯锦儿身体剧颤,牙关死死咬住,才没让尖叫冲出喉咙。
锁骨下方,一片狰狞的暗红色烙印暴露出来一个扭曲的“奴”字,深深烙进皮肉,边缘还带着未愈的粉红嫩肉。
那是押解途中,魏军军官当着龙城焚天的烈焰,用烧红的烙铁给她打上的永恒耻辱。
老宫嬷得意地欣赏着,手指却并未停下,带着下流的恶意,继续向下探去,首袭少女刚刚开始发育的,青涩的胸脯!
“让嬷嬷好好检查检查,看看咱们的亡国公主,是不是真的‘干干净净’……”那肮脏的、带着汗臭和劣质头油气味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最隐秘的肌肤!
死寂的枯井,骤然沸腾!
就在那指甲缝里嵌满污垢的手指即将落下的一刹那,冯锦儿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骤然爆射出饿狼般的凶光!
所有的麻木、隐忍、恐惧,在极致的屈辱面前轰然炸裂!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兽,用尽全身的力气和速度,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老宫嬷探向她的那根食指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地盖过了风雪的呜咽!
“呃啊!”
老宫嬷杀猪般的惨嚎瞬间撕裂了掖庭的死寂!
剧痛让她脸上的得意和残忍瞬间扭曲成极致的惊恐!
鲜血,温热的、喷溅的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猛地从她断裂的指根处狂涌而出,溅了冯锦儿满脸满身!
冯锦儿死死咬住那截断指,像咬住血仇!
她猛地甩头,噗地一声,将那半截血淋淋的手指吐在肮脏的雪地上!
她满口满脸都是刺目的猩红,嘴唇被断裂的骨茬划破,血顺着下巴滴落。
那双眼睛,燃烧着疯狂和毁灭的火焰,死死瞪着痛到蜷缩惨叫的老宫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沙哑破碎,却字字如刀,劈开寒风:“北燕冯氏女!
可杀!
不可辱!!!”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掖庭土场。
只有老宫嬷撕心裂肺的惨嚎在风雪中回荡。
所有女人都吓傻了,惊恐地看着那个站在雪地中央、浑身浴血、如同修罗的小小身影。
连那几个粗使宦官,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狂暴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