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祭登闻鼓
汉白玉铺就的广场在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下泛着冰冷的白光,如同巨大的冰面。
广场中央,矗立着一面巨大的、蒙着崭新猩红绸布的战鼓,登闻鼓。
鼓身粗壮,鼓面紧绷,透着一股沉重的不祥。
鼓前,己经黑压压跪满了人。
朱紫官袍的官员面色惨白,盔甲鲜明的禁卫按刀肃立,无数宫人内侍低垂着头,瑟瑟发抖。
空气死寂,只有寒风掠过广场发出的呜咽,和压抑到极致的、无数人细微的喘息声。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铁幕,笼罩着整个空间。
广场正前方,高高的汉白玉丹陛之上,常太后端坐在一张铺着玄色狐裘的巨大凤椅中。
她并未穿着繁复的朝服,而是一身深紫色蹙金常服,外罩玄狐大衣,却比任何帝王衮冕更具威压。
她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淡漠,但那双眼眸,却如同两汪冻结了万载玄冰的深潭,缓缓扫过下方跪伏的人群,无形的压力让空气都为之凝固。
冯锦儿被侍卫粗暴地按着肩膀,强迫跪倒在广场最外围冰冷的石地上。
铁链摩擦着脖颈的伤口,刺骨的寒意和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抬起头,穿过跪伏的人群缝隙,望向丹陛之上那个主宰一切的女人。
常太后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冰冷,漠然,如同扫过一粒尘埃。
随即,她抬起手,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在灰暗天光下如同染血。
一个身着绛紫宦官服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立刻躬身上前,展开一卷明黄诏书,尖利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瞬间刺破了广场的死寂:“奉太后懿旨!
天佑大魏,然有宵小,暗通款曲,谋逆社稷!
今设登闻鼓于此,广开言路,彻查逆党!
凡有冤抑、知情者,皆可击鼓鸣冤!
但有隐匿不报、包庇逆贼者……”宦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令人胆寒的杀意。
“与此鼓同罪!”
他猛地一挥手!
“揭鼓!”
鼓架旁两名魁梧力士猛地抓住红绸一角,用力一扯!
哗~~!
刺目的猩红绸布如同血瀑般滑落!
露出登闻鼓黝黑厚重的鼓身和紧绷的暗黄色鼓皮!
那巨大的鼓,在灰白广场的映衬下,像一颗***的、搏动的心脏,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凶戾之气!
“以血衅鼓!
祭旗~~!”
宦官尖利的声音如同丧钟!
冯锦儿的心骤然缩紧!
两个浑身煞气的禁卫甲士,拖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中年男人,大步走到登闻鼓前。
那男人穿着破烂的囚服,身上遍布酷刑的痕迹,早己不成人形,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其中一名甲士面无表情地拔出腰间雪亮的弯刀!
刀身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
寒光一闪!
“噗嗤~~!”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猛地从男人断裂的脖颈处狂飙而出!
猩红滚烫的血柱,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狠狠泼溅在暗黄色的鼓面上!
咚……!
沉闷而粘稠的声响,并非鼓槌敲击,而是热血浇灌在紧绷鼓皮上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粘稠的血液迅速在鼓面上晕开、流淌,顺着鼓身蜿蜒而下,在洁白的汉白玉地砖上,洇开一大片刺目惊心、不断扩大的暗红!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在寒风中爆炸般弥漫开来!
“啊~~!”
人群外围,一个胆小的宫女再也承受不住这场面,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昏死过去。
死寂被打破,随即是更深的恐惧和死寂。
所有跪着的人,头垂得更低,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冯锦儿死死盯着那面被鲜血染红的登闻鼓,胃里翻江倒海。
那泼溅的鲜血,仿佛是她父兄的,是她自己的。
常太后用这活人的血,宣告着清洗的开始,也宣告着她冯锦儿注定的结局,下一个被拖上去放血的祭品!
她的目光,越过那面血鼓,再次投向丹陛之上。
常太后依旧端坐,神情淡漠,仿佛眼前这血腥的祭礼,不过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微尘。
她的手指,正轻轻捻动着一串乌沉沉的佛珠。
就在这时,常太后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人群外围,落在了冯锦儿身上。
这一次,那目光不再是漠然,而是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审视?
如同屠夫在掂量砧板上的肉,带着冰冷的评估。
冯锦儿的心跳几乎要停止。
她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尽管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颤抖,尽管脖颈上的铁链冰冷刺骨。
她的眼中,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沉寂的、如同死火山般的灰烬。
但那灰烬深处,是尚未熄灭的、不甘的余烬。
常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她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冰冷,玩味。
“带上来。”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广场,如同冰珠坠地。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侍卫猛地拽动冯锦儿脖颈的铁链!
她被拖拽着,踉跄地向前。
冰冷的石地摩擦着膝盖的伤口,刺骨的寒风刮过脸颊。
周围的目光,惊恐的,同情的,漠然的,如同无数根芒刺。
她一步步,走向广场中央,走向那面还在滴淌着鲜血的登闻鼓,走向丹陛之上那个掌握着她生死的女人。
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
就在她即将被拖到血鼓前那片刺目的猩红之地,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她窒息,侍卫的手己经按在她肩头准备用力下压时,一个穿着靛青色文官常服的身影,从丹陛侧后方侍立的人群中,无声息地、沉稳地走了出来。
他手捧一个紫檀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玉小盏。
盏中碧绿的液体散发着白气,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清冽与一丝若有若无甜腻的气息。
他步履从容,走到常太后凤椅旁,躬身,将托盘呈上。
清越平和的声音,在这片弥漫着血腥和恐惧的广场上,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太后,雪顶含翠,火候正到锋芒处。”
那白玉小盏中升腾起的袅袅白气,带着一丝清冽微苦的茶香,极其微弱,却异常固执地穿透了浓重的血腥味,钻入冯锦儿被寒风冻僵的鼻腔。
这气味,与她此刻浑身湿冷、伤口刺痛的狼狈,与眼前那面滴淌着人血、散发着死亡腥气的登闻鼓,与丹陛之上常太后那双冰封万载般的眼眸,形成了荒诞而尖锐的对比。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所有跪伏的人,连呼吸都屏住了,无数道目光的余光,惊疑不定地瞟向那突兀出现的白玉茶盏,又迅速垂下,更深地埋进冰冷的石地里。
常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在听到“雪顶含翠”和“锋芒处”那几个字时,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那双冰封深潭般的眼眸,从冯锦儿身上移开,落在了李弈恭敬呈上的白玉盏上。
盏中茶汤澄澈碧绿,白毫如雪峰浮顶,热气萦绕。
她没看李弈,也没说话。
只是极其缓慢地、优雅地伸出了手。
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拈起了那温润的白玉盏。
她垂眸,看着盏中碧波微漾,轻轻吹了一口气。
白气散开些许。
然后,她抬起眼帘,目光重新锁定了被铁链拽着、僵立在血污边缘的冯锦儿。
那目光,比方才的审视更沉,更深,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重量,压得冯锦儿几乎要喘不过气。
己不再是看祭品的漠然,而是一种…掂量?
一种带着玩味和冰冷的试探。
“冯氏女。”
常太后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钻入冯锦儿的耳膜:“登闻鼓前,血溅掖庭的硬气,哀家倒是小瞧了你。”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目光却像两柄冰冷的刮刀,刮过冯锦儿湿透破烂的衣衫,刮过她额角凝结的血痂,刮过她脖颈上冰冷沉重的铁链,最后,停留在她那双沉寂得如死水、深处却压抑着不甘余烬的眼睛上。
“哀家向来赏罚分明。”
常太后端起白玉盏,凑近唇边,却没有饮下。
她看着冯锦儿,唇角勾起了一丝极其细微、却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这盏‘雪顶含翠’,是南梁岁贡的稀罕物,取其初绽之蕊,锋芒最盛。
哀家今日,赏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广场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了。
死寂!
比之前更恐怖的死寂!
跪伏的人群中,有人身体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那冰冷的石地。
侍卫拽着铁链的手,也下意识地松了几分力道,惊疑不定地看向丹陛。
赏茶?
在这血祭登闻鼓的当口?
赏一个即将被剐了祭旗的亡国贱奴?
还是一杯锋芒最盛的毒药?
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冯锦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
登闻鼓前那杯诡异的茶!
李弈那句“火候正到锋芒处”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
锋芒最盛是茶性?
还是毒性?
常太后在试探!
用一杯可能致命的毒茶,试探她的骨头到底有多硬,试探她敢不敢接,敢不敢喝!
喝,可能是穿肠烂肚,在无尽的痛苦中慢慢死去!
不喝立刻就是“抗旨不尊”,被当场格杀,血溅五步!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湿冷的后背,与伤口接触,带来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痛。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灌顶,让她西肢百骸都冻僵了。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控制不住的、细微的颤抖。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茶香,***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常太后端盏的手微微前倾,涂着蔻丹的指尖几乎触碰到她的脸颊!
那冰冷的威压和杯中诡异的碧绿,如同死神的邀请!
“喝,是死。
不喝,立刻死!
…”冯锦儿脑中一片混乱的空白,只有母妃泣血的“活下去”在疯狂回响!
活下去!
无论如何活下去!